陳曉明《相信文學》7 小敘事與剩余的文學性

——對當下文學敘事特征的理解

“純文學”這個概念,在圖書市場風雲變幻的當下,顯得怪模怪樣。沒有人不認為這個昔日貴族階級,已經窮困潦倒。但這種觀點顯然暴露了急功近利的態度。我堅持認為,圖書市場再怎麽樣向著消費主義發展,所有被歸結在文學名下的作品,都不可能脫離文學性,總是在一定程度上與文學性發生關聯,從而可以被識別為或被指認為文學作品。這就使“純文學”的存在具有了永久性的根基——不管它局限於多麽有限的範圍。根基當然是最不輝煌、最不耀眼的部分,但是其他消費性的文學作品都要自覺或不自覺地從這個根基中汲取養料。

  實際上,我們現在所具有的文學性觀念,不過是現代性的產物,距今也不過存在一二百年的歷史,遠沒有到它消亡的地步。某種意義上來說,現代性把文學推到了歷史中心位置,推到了建構人類精神生活的最重要的境地。現代性可信賴的精神產品有限,文學就這樣成為最重要的精神存在之物。在某種意義上,文學的現代性只是文學的一個特殊階段,一個起源性的爆發階段,而人類歷史的未來時代——只要人類沒有遭遇突然的災難,後現代社會無疑是更為長久的歷史。現代性的完結到後現代性的開始,也是文學重新調整,進入到另一個歷史時期的開始。在20世紀80年代,歐美的理論家們也歡呼過後現代文化的到來,而在這樣的歷史圖景中,文學的形象顯得最為模糊。蘇珊R26;桑塔格和約翰R26;巴思等人在20世紀60年代就幹脆宣布“小說死亡”,事實上,他們理想的後現代小說是先鋒派式的實驗小說,這與後現代的大眾狂歡文化南轅北轍。在歐美,後現代消費社會真的淹沒了“純文學”,龐大的圖書市場,被各種讀物所填滿,就是沒有“純文學”的位置。典型的文學刊物已經變成批評刊物。20世紀80年代被稱為美國的“批評的黃金時代”,那是借助了後結構主義和美國教育經費的高投入,大學成為文學的中堅陣營,文學又反過來成為人文知識分子向資本主義進攻的最後飛地。但是,文學教授和學生共同揮舞的武器,只有文學批評。典型的文學刊物主要是由100頁的批評、20頁的小說、10頁的散文和5頁的詩歌構成。到了90年代中期,“批評的黃金時代”也讓位給了“文化研究”,這是後現代理論與大眾傳媒的蜜月期,短短數年,已經疲態盡顯。人文知識分子再企圖賦予學術研究以意識形態的戰鬥性,已經力不從心。失去了戰鬥性的文化批評,就像失去了團體作戰的方向感和內聚力。後現代的時代在精神上是一個返璞歸真的時代,人們過著穴居生活,知識分子更像是手工作坊的藝人,他們散落在各處,再也沒有現代性時期團夥作戰的熱情,問題的關鍵在於,人們再也制造不出團夥打鬥的口實,除非搞恐怖主義活動。

  但是,在中國,現代性的未完成與後現代的初露端倪並行不悖,這使“純文學”的存在依然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方案,然而,這個方案則無疑是現代性與後現代性最大可能調和的結果。這也就是當代文學生存於其中的歷史語境。讀讀當今主流的文學刊物,《人民文學》《收獲》《花城》《大家》《鐘山》《十月》《當代》《花山》等等,盡管這依然不過是一個有限的側面,但我相信這個側面可以反映出當代文學某些本質內容。確實,從這些期刊登載的小說上,我們再也看不到現代性的宏大敘事,看不到那些以民族—國家為直接背景的大事件構成的大故事。在轟轟烈烈的歷史現場中,現代性的審美經過巨大的歷史想象才能湧溢而出。現在,那樣的歷史已經終結,只有歷史碎片剩余下來,只有小人物的個人感覺構成小說敘事的中心,只有文學本身的敘事來創造文學性——這就是現代性的剩余的文學品質,一項不得不接受的歷史遺產,一碗現代性掠奪之後的殘羹剩湯。在不經意的目光下,這些作品似乎大同小異,但仔細分辨,才真正能發現其中“和而不同”的那種異質性,那種細微的異質性——這可能才是後現代時期文學性品質存在的方式。這絕對不像流行觀點所言,當今文學已經無聊無力,相反,這是歷經現代性的洪流滾滾洗劫一空之後,後現代時期文學可能存在的有限方式。後現代的文學寫作是猴子式的寫作,它不是百獸之王,率獸而行;或者狐假虎威,招搖走過歷史現場。它的存在方式是穴居野處,神出鬼沒,或者攀援高技,玩些奇技淫巧。它要針砭的是人性的痛楚,那業已麻木的現代身體,或者相反,過分敏感的後現代心智,只有點擊穴位才能有所反應。如果作為某種例證,可以看看這些主流期刊所登小說,無法歸類,沒有必要從主題、人物或藝術表現方法方面歸類,它們本質上都屬於一類,那就是“小敘事”——都是小人物,小故事,小感覺,小悲劇,小趣味Y43;Y43;,然而,它們卻是最逼真地切近當代人的身體與心靈的痛楚。

現在,這些小人物、小故事不再依賴強大的歷史背景,也不依賴高深的現代思想氛圍,它僅僅憑借文學敘述、修辭與故事本身來吸引人,來打動我們對生活的特殊體驗。什麽是文學性,文學性就在敘事話語本身的展開中存在、生成或呈現出來。

  群體生活和代言人意識的退場,使作家們不得不回歸小敘事的文學性品質。現在的小說可以經常看到作者如何試圖在平靜的敘述中使故事充滿變異。這些小說主要都是在探討當代的交往關系或婚姻情感中的危機現象,可以很自由自在地對男女的性心理作出各種分析和判斷。這些情感關系之類的故事會包藏個人的生活史,歷史的壓力已經明顯退場,作家熱衷刻畫的是人物性格、心理的多面性,並且以含混的方式表現出來。生活總是被似是而非的假象所遮蔽,讓人看不到真相。年輕一代的作者現在感興趣的是這類懷疑主義和多元論的眼光,以此來促使小說敘述打開一扇扇窗口的時候,又關閉了更多的東西。關閉與開啟,是如此奇妙地轉換,不停地在生活最接近本質的那個時刻轉換。這類小說因此能夠在平淡中透示出復雜的意味。

  原來傾向於追蹤厚重的現實生存困境的敘事,或者說編織現代性的完整性敘事的作家也開始尋求一些更輕便的技巧來化解生活危機,這既是一種處理生活的觀念,也是一種藝術敘述技巧,因為,大悲大慟似乎並不能讓人體味到生活的更細微的意義,而且也不是文學能在這個時代獲得獨特性意義的方式。影視、新聞報道、互聯網都以其對現實的紀實性報道占據了悲憫的視野,文學又該如何對待、處理這個時代的生活呢?生活本質的多樣性和細微性就落在了文學的身上。因此,抒情與苦難生活的混合,技巧性的敘述與生活突變的結合,打碎整體性的敘述方式,重新對修辭的強調等,成為保存文學性的有效方式。這些小敘事或剩余的文學想象,也許更接近文學的本質,更具有文學的真實性。它構成文學更有韌性的存在,也對圖書市場風起雲湧的那些流行讀物起到一種補充的作用,更有意味的在於它提示了一種文學內在的品質,使得市場化的讀物可以不斷從中汲取藝術表現的美學資源。

  總而言之,宏大的歷史敘事已經很難在當代小說中出現,特別是中短篇小說,小人物、小敘事、小感覺構成了小說的基調,而文學需要進入到人性更隱秘的深處,需要在生活變形和裂開的瞬間抓住存在之真相本質,文學性的意味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才湧溢而出。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性所賴以存在的那種質地,這是歷史事件的剩余物,也是宏大的文學史的剩余物,這是文學性的最小值,也只有最小值的文學性,才構成最真實的審美感覺。“剩余”是歷史的遺產,也是歷史的饋贈,更重要的是,它是歷史的積澱,最後剩余的東西,是負隅頑抗的東西,它最有韌性,也最真實。它存留在具體的文本中,存留在每一次真實的寫作中,它是語言、文字書寫同生活存在的敞開與關閉渾然一體的時刻。也可能這是一種犬儒主義美學,不再具有真實的現代性深度和整體性力量,無法在追究歷史正義的宏大敘事中來建構文學想象,寄望於個人情感和小技巧,是使文學得以在美學上合法存在的必要形式。這一切在後歷史時代的文學書寫中,成為一種更為真實的文學品質。

原載《文藝爭鳴》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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