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相信文學》8 漢語文學的新階段

——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綜論

2011年夏天,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落下帷幕,五部長篇小說《你在高原》《天行者》《蛙》《推拿》《一句頂一萬句》摘得桂冠。綜合最近的社會輿論和文學界專業性的評價,可以說評獎結果得到相當正面、積極的肯定。

  茅盾文學獎評獎年限雖然規定必須是最近四年出版的作品,但此次評獎的時間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可以說是中國文學發展到一個階段的時間窗口。漢語文學不管是借鑒西方的經驗,還是重新激活傳統資源,都到了一個比較成熟的階段。也可以說有一批作家走向成熟,有一批作品很有分量。全部漢語文學的藝術特征和藝術高度顯得很清晰,漢語文學的當下和未來的道路也更加堅定踏實。

  此次茅盾文學獎固然有各種經驗可以總結,但我以為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評委們在心裏保持著對中國文學的虔敬,自覺承擔著對中國文學的責任。因此,評委們能從對中國文學的貢獻的角度出發來評判作家的成就和作品的文學價值,這就把茅盾文學獎推到一個歷史性的高度,也就是為中國文學立標桿,為往聖(魯迅、茅盾)傳精神,為未來尋道路。

  我個人以為,這次評選出的五部作品,基本可以擔此重任。在這裏,就幾部作品做簡要評析。

  張煒的《你在高原》,犖犖大者,10卷本,450萬字,這顯然是漢語寫作史上不同尋常的舉動,這是站在高原上舉目四望的敘事。這裏我們當然不可能去展開論述這部10卷本的鴻篇巨制,僅就其中的第一卷《家族》、第二卷《橡樹路》、第五卷《憶阿雅》、第六卷《我的田園》而言,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幾卷都相當精彩,抽出任何一卷放在當代中國長篇小說的平臺上,都稱得上是一流的作品。一個作家寫作10卷本的長篇,能寫出三四部,甚至五六部相當精彩的分卷,這無疑是了不起的成就。其中的《憶阿雅》我以為是極其精彩的作品。我想張煒的成就已經無可懷疑了,《你在高原》把漢語小說敘事推到一個新的境地,激發了漢語文學很多新的素質。

  張煒能用“我”的主觀化反思性敘述穿越歷史。張煒的敘述人“我”攜帶著他強大的信仰進入歷史,並且始終有一個當下的出發點,這使與歷史對話的語境,顯得相當開闊。

  張煒以他的思想、信仰和激情穿越歷史,因此他能建構這麽龐大復雜、激情四溢的敘事文體。這麽一部10卷本的長篇小說,盡管每一部都有獨立的主題,都有獨立成篇的體制,但敘述人貫穿始終,其中的人物也在分卷中反復登場,故事也有明晰的連貫性。張煒在這麽漫長的篇幅中,始終能保持情緒飽滿的敘述,那種浪漫主義的激情和想象在人文地理學的背景上開辟出一個空曠的敘述語境。張煒以他的自然自在的方式釋放出充足的浪漫主義敘事資源,或許說以浪漫主義為基礎,融合了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元素。張煒以“我”的敘述穿過歷史深處,同時有多元的敘述視角展現出來。我們從這裏可以看到張煒20年的功夫,在小說敘述藝術方面,已經磨礪出自己的風格,也把漢語小說的藝術推到了一個難得的高度。

劉醒龍一直是一個關懷現實的作家,筆法細膩,情懷深厚,數年前的《聖天門口》頗得評論界好評。《天行者》系對早年影響深廣的《鳳凰琴》的擴展和續寫,講述偏遠的界嶺小學一群民辦教師的故事。高考落榜生張英才本來有頗為遠大的抱負,卻不得不面對現實,靠著當鄉教育站站長的舅舅才當上界嶺小學的代課老師。這裏的偏遠寂寞,窮困無望,反映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鄉村基層教育的真實困境。小說寫出了身處偏遠山區的民辦教師的生活艱辛,他們為改變命運所做的種種努力,因此在困苦中昭示出他們默默奉獻的精神品格。為小人物立傳,真切而透徹地寫出他們的性格、心理和願望。小說當然也沒有回避人性的弱點,但善良和淳樸終歸是這些人的本性,真摯與樸實使小說始終在苦澀中透著溫暖,讀來引人入勝。小說洋溢著冷峻的幽默感,每天伴著笛聲升國旗的場面,也是小說中的神來之筆,意味無窮。小說寫情深切有力,多有感人至深的細節。現實關懷與人文關懷,使這部作品內涵豐富醇厚。

在二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莫言始終保持旺盛的創造激情,站在中國文學的最前列。他的小說運天地之氣,筆法詭譎神奇,穿過歷史與現實的那些蒼茫的現場,讓人驚嘆,發人深思。《蛙》沒有回避我們民族在偉大的生存鬥爭中必然要經歷的困難,有勇氣去寫作生存現實中的獨特題材。莫言在敘述這樣的民族和個人的創傷時,采用了異常冷靜平實的敘述方式,寫出那麽多生命的創痛和堅韌,那麽多心靈的隱忍和閃光。這與他過去的汪洋恣肆的語言、揮灑式的敘述頗為不同。顯然,莫言不會滿足於這樣的樸素平實的敘述,他用稚拙的書信體穿插於其中,再以荒誕感十足的戲劇重新演繹一番姑姑的故事。原來壓抑的激情和想象,以荒誕劇的形式表現出來,給人以難以名狀的沖擊。

  我們可以看到,莫言如何與當下歷史展開對話。《蛙》拼合了書信、小說敘事與戲劇的多種形式,打破了歷史的整一性結構,自我的經驗卷入其中。《蛙》以多種文本的縫合形式,重新建構當代史,它是逃離模式化的歷史編年敘事的一個啟示性的文本。《蛙》的戲劇如此大膽地把文本撕裂,讓悲劇的歷史荒誕化。從容而自由,機智且幽默,顯示出莫言在小說敘事上的強大能力和不懈的創新精神。

畢飛宇的小說以細膩溫雅為人稱道,他擅長深入內心去把握人物的性格與命運。《推拿》寫一群在推拿房裏工作的盲人的故事,這個小小的“沙宗琪推拿中心”,也是一個小世界。他們共處在這個小小的黑暗的世界,生活如此艱辛困苦,他們在努力自食其力,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和人生價值。他們可以在黑暗裏看到光亮,他們也與常人一樣有七情六欲,一樣有對幸福的理解和追求。然而,他們抵達幸福的道路卻是如此漫長艱難。最重要的一點,小說寫出了盲人的自尊自強,他們因此而具有特別敏感的心理。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行走,如同走在盲道上,也如同在走命運的鋼絲,小心翼翼,每走一步似乎都無比艱難。小說把盲人之間的友愛寫得動人心弦,透過對愛的追尋,寫出他們因為自強不息而在黑暗中摸索的精神品格。畢飛宇的小說敘事似乎已經爐火純青,他能拿捏到火候,把一種心理刻畫得微妙而又淋漓盡致。小說寫了一群人物,張宗琪、沙復明、小馬、金焉、都紅Y43;Y43;,這些人物幾乎個個都有性格,畢飛宇把握人物已經是極其老道。就這部小說而言,當然得自於他有過相當一段時間擔任特殊學校教師的經歷,那是深入生活的真切體驗。從另一方面來說,畢飛宇的小說筆法業已精細老道,溫雅中有冷峻,細膩中見棱角,讀來總有觸動人心的疼痛。

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出版於2009年,這部有著詼諧書名的作品,其實卻透著骨子裏的嚴肅認真。它以如此獨特的方式進入鄉土中國的文化與人性深處,開辟出一種漢語小說新型的經驗,它轉向漢語小說過去所沒有涉及的鄉村生活的孤獨感,以及由此產生的說話的願望,重新書寫了鄉村現代的生活史。

  這部作品被稱為中國的《百年孤獨》,這並非是刻意要在馬爾克斯之後來說中國的故事,劉震雲一直在重寫鄉村中國的歷史,他的重寫不可謂不用力,不可謂不精彩,但《一句頂一萬句》出版後,劉震雲此前的寫作仿佛都變成了是為這部作品做準備。這部作品涉及重寫鄉村中國現代性起源的主題,涉及鄉土中國敘事的傳統與現代結合的獨特表現方法,具有可貴的創新性。

  劉震雲這部作品並未有介入現代性觀念的企圖,只是去寫出了20世紀中國鄉村農民的本真生活,對農民幾乎可以說是一次重新發現。農民居然想找個人說知心話,在這部作品中,幾乎所有的農民都在尋求朋友,都有說出心裏話的願望。這樣的一種願望跨越了20世紀的鄉村歷史,劉震雲顯然在這部小說裏建構了一種新的關於鄉土中國的現代性敘事,一種自發的農民的自我意識。在20世紀面臨劇烈轉折走進現代的時代,鄉村農民也有他們的孤獨感,有他們的內心生活和發現自我的能力。

這部小說令人驚異之處還在於,它並不依賴中國長篇小說習慣於依賴的歷史大事件進行編年史的敘事,它的敘事線索只是通過一個鄉村農民改名的歷史:楊百順改名為楊摩西,再改為吳摩西,最後把自己的名字稱為羅長禮——這是他從小就想成為,卻永遠沒成為的那個喊喪人的名字,這就是鄉土中國的一個農民在20世紀中的命運。這部作品開辟出一條講述鄉村歷史的獨特道路。

  這部小說對鄉村中國生活與歷史的書寫,一改沈從文的自然浪漫主義與20世紀五六十年代形成的宏大現實主義傳統,而是以如此細致委婉的講述方式,在遊龍走絲中透析人心與生活的那些分岔的關節,展開小說獨具韻味的敘述。這種文學經驗與漢語的敘述,似乎是從漢語言的特性中生發出文學的品質。它表明漢語小說在21世紀依然有能力保持自身的獨特文學性,並且有著極其豐富的可能性。

就以上幾部獲茅盾文學獎的作品來看當今中國長篇小說成就,可以簡要歸納出以下幾個特點:

  1. 思想高遠,境界開闊。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為中國長篇小說的思想性不夠深厚而困擾,但我們要什麽樣的思想性,卻並不清晰。20世紀80年代中國小說的思想性依賴時代精神,90年代才開始以個體為本位展開思想性探究,直至21世紀,中國作家對歷史的反思和生命體驗的感悟,才使得中國的長篇小說有了個人的堅實性和深刻性。如莫言的《蛙》對生命存在的透視,在詼諧幽默中流蕩著深切的反思。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描述中國鄉村生活可能滋生出農民的自我醒覺意識,說話與友愛的願望及其困境,這種思想無疑獨到,未嘗不是在現代歷史和生命倫理的高度來理解中國鄉村生活。張煒的《你在高原》則以其博大的思想情懷,反思歷史,其思想的尖銳和穿越現實的頑強,都給人強烈的觸動。事實上,未獲獎的一些作品也可以看出作家個人獨到、自覺的思考。

  2. 融合傳統,貫通中西。自白話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現代文學就深受西方的影響,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受前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影響,在80年代則轉向借鑒歐美西方現代主義的文學經驗。但90年代以來,中國長篇小說在思想上和表現方法方面,也到傳統文學中尋求資源。莫言、張煒、劉震雲、畢飛宇、劉醒龍,在這方面做得頗為突出。他們的作品已經不再那麽鮮明地看到西方文學的直接痕跡,西方與中國傳統,都轉化為個人更為內在的文學經驗,更為自然地融會於小說敘事中。八九十年代,每位中國作家的身後似乎都站立著一位西方大師,現在則是個人經驗占據主導地位。如此這般的漢語小說,已經無需斤斤計較於西方/中國、傳統/現代,以及各種主義的區分,如此這般的漢語小說可以率性而行,自成一格。

  3. 風格多樣,個性鮮明。80年代的長篇小說,因為時代反思性背景的同一化,以及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顯性規範化,藝術風格其實是頗為整齊接近的。例如,歷史敘事的整體性、線性的時間結構、主要人物占據的中心化位置、情感的有序性邏輯等,這些現實主義方法的共同性太過明顯,給作家個人風格留下的余地就相對要小得多。90年代的個人化敘事,不只是為思想的非同一性建立起開放的語境,同時為表現方法的多樣化提供了可能的空間。作家追求的是個人的表現方式。僅就這五部獲獎作品來看,其表現手法與藝術風格差異甚大,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敘述方式,有自己對長篇小說不同的理解,有自己獨到的語言風格。張煒的主觀化的昂揚敘述與畢飛宇的客觀化的冷峻敘述相去甚遠;而同是詭異莫測的敘述,《蛙》的多文本策略與《一句頂一萬句》的分岔延異式的敘述大異其趣,但都讓人感受到獨辟蹊徑的高妙;就是畢飛宇在冷峻中透出的光亮與劉醒龍在蒼涼中顯現的溫馨也是各具韻味。

  4. 大氣恢弘,遊龍走絲。因風格的多樣化與個性化,當代小說的格調氣象也顯示出豐富多樣。既有大氣恢弘的鴻篇巨制,也有技法細密如遊龍走絲的神韻之作。莫言過去的作品多有氣勢強健的特色,《蛙》則在平實的敘述中透著一股飛越的神氣,漢語小說的敘述藝術已然躍進到無跡可求的境界。畢飛宇的小說在細膩中拿捏得十分精準。劉醒龍的舒暢純凈總是散發出一層悲憫氣息。當然,張煒的《你在高原》氣勢宏大充盈,而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則娓娓道來,時而詭秘岔開,神龍見首不見尾。如果認為它們是一味高亢或一味淺吟,那就未得其要領。《你在高原》有著非常精湛的小故事的敘述和極富感染力的細節描寫,它對人物心理的微妙感的捕捉令人驚嘆;同樣,《一句頂一萬句》對中國鄉村現代性起源的另一面向,即鄉土中國農民內在自我的生成這種世界性的主題的觸及,堪稱大命題、大思想。

其實,在藝術上顯示出這些質地的並不只這幾部,這次參評進入前20名的長篇小說,有不少可以說也是相當出色的作品,它們從不同的方面體現出漢語文學從現代發展至今的藝術成就。評價一個時期的文學狀況,整體上的總體評價是一個角度,但要認識這個時期的文學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只有通過極少數的代表性的作品才能體現。茅盾文學獎推崇的作品並非僅只是純文學的代表作,純文學也並非僅只是當今文學中的一個局部或支流。純文學的代表作品依然要作為這個時代的所有文學的精神底蘊,沒有這樣的底蘊,狂歡式地生長的文學和文化就失去了傳統的血脈,也找不到傳承的方位。

  當然,這五部以及當今其他漢語長篇小說,無疑還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不足,例如,長篇小說的藝術構思和敘述的推動機制問題,如何在更為復雜的思想層面反映現實和反思歷史,如何更真實更深刻地表現人物性格和命運等,依然要面對嚴峻的挑戰,要做出艱苦的努力。當然,我們堅信中國文學在今天發展到一個成熟的也是嶄新的階段,它有能力開辟自己的道路,在21世紀的世界文學中占據閃亮的一席之地。

原載《人民日報》2011年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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