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7.2

我們的俄國世襲財產最堅強的幸存者結果是一隻旅行包,這一事實既是合乎邏輯的,也是具有象征意義的。“Nebudet-li,t?ved'ustal〔難道你還沒玩夠嗎,你不累嗎〕?”母親會問我,然後她就會慢慢地洗著牌,陷入沈思之中。車廂隔間的門開著,我能夠看見過道的窗子,在那里,電線——六根細細的黑色電線——在奮力向上傾斜伸展,升向天空,不顧一根接一根的電線桿給予它們的閃電般的打擊。

但是就在所有六根電線在可憐巴巴的高昂精神下得意地猛撲、即將升到窗頂的時候,特別兇狠的一擊會把它們打落下來,落到最低程度,它們便不得不重新開始。在這樣的旅行中,當我們穿過某個德國的大城市,火車的速度減慢成莊嚴的緩行,幾乎擦到店面和商店的招牌的時候,我總是感到一種雙重的激動,這是終點站所不能給予的。我看到一個有著玩具似的有軌電車、椴樹和磚墻的城市進入到了車廂里,和鏡子拉扯在一起,把過道一側的窗子填得滿滿的。火車和城市的這種不拘禮節的接觸是令人激動的一個部分。


另一個部分是把自己放在某個行人的地位上,我想象這個人在看到下面的景象時會和我一樣感動:一長列浪漫的赭色車廂,車廂之間有著像蝙蝠翅膀一樣的黑色隔簾,車身上金屬的刻字在低斜的陽光下閃著紫銅色的光,不慌不忙地順利駛過跨越在一條普通的大道之上的鐵橋,然後,所有的窗子突然閃閃發光,火車拐過了最後一片街區。

那些視覺的混合是有不足之處的。從遠處透過餐車寬大的窗子看到的景象是一瓶瓶純凈的礦泉水,折成主教冠形狀的餐巾,和巧克力空殼樣品(卡耶、科勒等牌子的包裝紙里麵包的僅僅是木頭),起初會被看做是在一連串搖搖晃晃的藍色走廊之外的一個從容的憩息所;但是隨著一餐進行到它不可避免的最後一道時,一個端著滿滿一托盤東西的力圖保持平衡的人會越來越令人害怕地退到我們的桌邊,好讓另一個端著滿滿一托盤東西的力圖保持平衡的人通過,我總會發覺車廂、連同東倒西歪的侍者以及其他一切東西一起,被胡亂地包纏在景色之中,而景色本身則經歷著一系列複雜的運動。

日間的月亮頑固地緊跟人們的盤子,遠處的草地像扇子般展開,近處的樹木在無形的秋千上向著鐵軌蕩過來,一條平行的鐵路突然與我們並軌,一道眨動著眼睛的草堤不斷向上升呀,升呀,升呀,直到這混合速度的小目擊者被迫吐出了他那份omelet teaux fitures de fraises。然而,是在夜里,pager nationale de sagons-Litsetdes Grands Express Européens才真正不辜負它名字所具有的魅力。從我在弟弟的鋪位下面的臥鋪上(他睡著了嗎?他究竟是在那兒嗎?),在我們昏暗的隔間里,我留意觀看事物,事物的一些部分,影子,和謹慎地徒勞移動著的影子的一些部分。木制品發出輕柔的吱嘎聲。在通向衛生間的門旁,掛物釘上隱約有件衣服,往上一點,雙層殼的藍色夜燈的流蘇有節奏地擺動著。很難將那些猶豫著接近的影子、那掩蓋著的偷偷摸摸和車外黑夜的高速飛馳聯系起來,我知道它在飛馳而過,拖著道道火花,模糊難辨。我會用仿效火車司機這樣一個簡單行為使自己入睡。我剛把一切安排妥當,一種昏昏欲睡的安樂感就湧入了我的血管——無憂無慮的旅客在自己的房間里享受著我給予他們的乘車旅行,吸著煙,交換著會心的微笑,點頭,打盹;侍者、廚師和列車警衛(我不得不把他們安排在什麽地方)在餐車里暢飲作樂;而我自己,戴著護目鏡,渾身骯髒,從火車頭的司機室里往外看著盡頭處變得尖細的鐵軌,看著黑暗的遠處深紅或翠綠的光點。接著,在睡夢中我會看見完全不同的什麽東西——一顆玻璃彈球在一架平臺式大鋼琴下面滾動,或是一個側翻著的、輪子還在頑強轉動的玩具火車頭。火車速度的變化有時會打斷我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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