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65)

促使作出那非同小可的決定的雷鳴般的歡呼聲,使人對競賽的嚴肅性產生了懷疑。但評判是公正的,評獎委員會一致認為那是一首出類拔萃的十四行詩。 

沒有一個人相信,獲獎的那首十四行詩的作者竟會是個中國人。他是上個世紀末在修築兩洋運河期間,為了逃避吞噬巴拿馬的那場黃熱病橫禍,和其他許多中國人一起到這裏來享其天年的。他們說的是中國話,他們在此地生存著、繁衍著,他們內部完全一模一樣,誰也分辨不出他們之間的區別。起初總數不到十人,其中有幾個帶著妻子兒女和準備食用的狗,但沒過幾年,這些悄悄地越過海關入境的中國人已擠滿了港口附近的四條小巷。他們中間的年輕人匆匆忙忙地,變成了兒孫滿堂的風燭殘年的家長,誰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有時間衰老的。人們憑直覺把他們分成兩類:好的中國人和壞的中國人。壞的中國人躲在港口的陰暗角落里,像國王似的吃喝,或者坐在桌子上對著一盤葵花籽燴老鼠肉安然死去,人們懷疑他們是些拐賣女人和無所不賣的人販子。好的中國人是那些開洗衣店的,他們繼承了一種神聖的科學,把舊襯衣退還顧客時洗得比新襯衣還要乾淨,領口和袖口熨得就像剛剛攤平的聖餅。

 

在燈謎賽上擊敗七十二名訓練有素的對手的,就是這些好中國人中的一員。 

費爾米納頭昏腦漲地念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誰也沒聽懂。不僅因為那是個聞所未聞的名字,而且說來說去誰也拿不准中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好在大可不必為此费神,那位獲獎的中國人已經從包廂後面出現了,臉上掛著中國人提早回家時那種會心的微笑。他對獲勝十拿九穩,特意穿著那件過春節時才穿的黃色絲綢襯衣去了。 

在不相信他是作者的人們的震耳噓聲中,他接過那朵十八K的金蘭花幸福地吻了吻。

 

他在中央站了一會兒,像他們的聖母——顯然不如我們的聖母那麼做作——的使徒那樣鎮靜自如。當起哄聲第一次停下來的時候,他把獲獎的詩句唸了一遍。誰也沒有聽懂。但當又一陣噓聲停歇時,費爾米納用動人的失了音的嗓子冷靜地重新朗讀了一遍,第一句詩就使人驚嘆叫絕。那是一首最正統的高蹈派十四行詩,完美無缺,通篇貫穿著一股沁人肌膚的靈感,仿佛是一位高手幫他捉刀的。唯一有點道理的解釋是,某位大詩人有意要同這個燈謎賽開個玩笑,而這位中國人則抱著至死不泄露秘密的決,已去幫他開這個玩笑。商報——我們的傳統報紙,試圖挽救公民的聲譽,發表了一篇與其說是引經據典不如說是生吞活剝的關於中國人的悠久歷史,他們在加勒比地區的文化影響以及他們有資格參加燈謎賽的雜文。雜文的作者毫不懷疑十四行詩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稱是作者的人,他直截了當地從題目開始引證:《中國人人皆詩人》。陰謀的策劃者們——如果有過陰謀的話——就跟這個秘密一起爛在墳墓里了。獲獎的這位中國人活到東方人的天年後死了,至死沒有作出交代。他和那朵金蘭花一起,裝進棺材埋葬了,但也帶著沒有獲得有生之年唯一渴望的東西的痛苦,他唯一的渴念是詩人的令名。為此之故,報界又拋出了早已被忘卻的燈謎事件,並配上由手捧金杯的臃腫少女組成的插圖,再版了那首十四行詩,詩界的守護神借此機會恢復事情的本來面目:新的一代覺得那首十四行詩味同嚼蠟,由此證明那首詩的確出自這位已故的中國人的手筆。

 

在阿里薩的記憶中,始終把那天坐在他旁邊的一位濃妝艷抹的陌生女人和這幕鬧劇聯系在一起。競賽開始的時候他還注意過她,後來由於在膽戰心驚地等待,又把她忘記了。她那珍珠母般的白皙皮膚,富態女人身上飄出來的馨香,她那用一朵假洋玉蘭花遮掩著的女高音歌唱家般的巨大的胸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穿一件把身體裹得很緊的黑天鵝絨長袍,黑得跟她那急顛顛、熱辣辣的眼珠似的。她的頭髮更黑,用一把吉卜賽女郎的梳子別在後頸上。耳朵上垂著耳環,脖子上掛著跟耳環風格相同的項鏈,根根手指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戒指,所有的首飾都是用閃閃發亮的泡泡釘做的,右臉頰上有顆痣,用口紅塗抹過了。在最後那陣嘈雜的掌聲中,她帶著發自內心的抑郁,看了看阿里薩。 

“相信我吧,我心裏真不是滋味兒。”她對他說。 

阿里薩渾身一震,倒不是被這種應該得到的同情所感到,而是由於有人洞悉他的秘密而吃驚。她向他說明:“我在開獎時發現,當時你領口上的那朵花在不住地顫動。” 

她拿出手中的長毛絨出茶花向他示意,並向他敞開了心扉:“因此我才把我那一朵摘了下來。”她說。

 

本來阿里薩眼看就要因受挫而掉淚了,但出於夜生活狩獵者的直覺,精神陡然一振。 

“讓咱們找個地方去同聲一哭吧。”他對她說。

 

他陪她回家。走到劇院大門口時,差不多已是午夜。街上人跡全無,他勸說她請他去喝杯白蘭地,一起欣賞她提到過的十多年來積累起來的關於社交活動的剪報和照片集。這種花招在當時已經不新鮮了,但這一次他是被動的,因為在他們離開國家劇院的時候她就談起她的影集。他們進了她的家。阿里薩在客廳里首先觀察到的是,臥室的門正敞開著,床很大,鋪設華麗,古銅色的床上鋪著織錦鍛床罩。他惶然了。她大概察覺到他的神情,趕快搶在他前面穿過客廳,關上了臥室的門。然後,請他在一張用印花家具布做的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有只貓在睡覺。她把那疊影集放到客廳中間的桌子上。阿里薩慢條斯理地翻著影集,一邊在看眼前的東西,一邊主要在思考著下幾步的行動。他突然擡起視線,看見她兩眼已經淚汪汪。他勸她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吧,不必害臊,因為哭最能減輕痛苦,但又建議她鬆開乳罩再哭。他忙不疊地去幫她,因為乳罩是用一條長長的十字帶縫制的,緊緊地捆在背上。

 

他還沒來得及幫她解完帶子,乳罩就由於內部的壓力而自行鬆開了,高聳如山的乳頭自由自在地呼出了一口氣。

 

就是在最順手的場合也從來沒有消除初次恐懼心理的阿里薩,大著膽子用手指輕輕地摩掌她的脖子,她發出一聲慣受溺愛的小姑娘的呻吟,扭了一下身子,但沒有停止哭泣。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但不等他親第二日她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她的身子碩大無朋,如饑似渴,熱氣烘烘,兩人摟抱著在地上打起滾來。沙發上的貓被驚醒了,一下跳在他們身上。他們像初出茅廬心慌意亂的雛兒一樣,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躲避那隻狂怒的貓上,而沒有去注意他們正在做的這件事所可能帶來的災禍上。從第二天晚上開始,他們又繼續在一起廝混,持續了好幾年。 

他愛上她的時候,她已經四十周歲了,而他還不滿三十歲。她叫薩拉·諾麗埃佳,年輕時曾以一本關於窮人的愛情詩集在某次競賽中獲獎,盡管有過一刻鐘的春風得意,那本詩集卻始終沒有出版。她在公立學校里以講授禮儀和公民課為生,住在泥沙混雜的格茨瑪尼老區“情人巷”的一幢租來的房子里。她曾經有過好幾個逢場作戲的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沒有和她締結姻緣的幻想,因為在她那個環境和她那個時代,男人很少會想到同跟他睡過覺的女人訂親。自從她的第一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她曾以一個十八歲姑娘的全部癡情去愛過他——在預定的舉行婚禮的一周之前逃避了自己的諾言,把她置於被遺棄的未婚妻——或者按照當時的術語,叫做“被用過的未婚姑娘”——的尬尷境地之後,她自己早就不抱這種幻想了。這第一次經歷雖然殘酷而短暫,但給她留下的並不是苦惱,而是一種模模糊糊的信念:不管是嫁人還是不嫁人,不管是沒有上帝還是沒有王法,要沒有個男人在床上,就不值得活下去。

 

雖然她和他一樣無拘無束,也許還不反對把他們的關係公開,但阿里薩從一開始就把這設計成了一種偷雞摸狗的關係。他從側門溜進去,幾乎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在黎明前跟著腳尖兒溜出去。他和她都明白,在那座住戶眾多的房子里,不管怎麼防範,鄰居們表面上似乎不大知情,實際上相當了解底細。然而,阿里薩還是要維持那種表面形式,他有生之年和所有的女人也都是這麼搞的。他從來沒有失誤,不管是和她還是和任何別的女人,都沒有留下過什麼把柄。確實只有一次,他留下過可能招致後患的痕跡,或者說,留下了書面的招供,幾乎使他因此送命。他一直把自己裝成是費爾米納的終身伴侶,一個不太忠實但锲而不捨的丈夫,他不斷在為擺脫夫妻枷鎖奮斗,但又沒有背叛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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