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64)

阿里薩發覺,掌握這個秘密的人,除他母親之外都是屬於費爾米納那一方的,而在他這一方卻只有自己一人。他獨自背著這重如大山的包袱,許多次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但當時誰也不配得到這種信任。卡西亞妮是唯一可信賴的人,只差選定方式和時機了。就在他思索這個問題的那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偏巧烏爾比諾醫生爬上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陡峭的樓梯上來了。為了戰勝下午三點鐘的悶熱,他爬一級歇一會兒,走到阿里薩的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汗水把褲子都濕透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看一場颶風就要來了。”阿里薩在那里見過他好多回,每回都是來找叔叔萊昂十二的,但過去哪一次也沒有這一次這麼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不速之客跟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

 

那段時間,也正是烏爾比諾醫生度過了職業難關,幾乎像個叫化子似的拿著帽子挨門挨戶地為他的藝術活動尋求資助的時候。他的最牢固而慷慨的贊助者之一自始至終是萊昂十二,後者當時正巧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的彈簧靠背椅上,剛剛開始睡每天不可缺的十分鐘午覺。阿里薩請烏爾比諾醫生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坐一會兒,他的辦公室緊挨著叔叔萊昂十二的辦公室,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叔叔的辦公室的前廳。 

他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打過照面,但從來沒有面對面地呆過,阿里薩又一次噁心地感到自愧弗如。漫長的十分鐘。在這十分鐘里,他站了三次,希望叔叔能提前醒來,並且喝下了整整一暖瓶純咖啡。烏爾比諾醫生一杯也沒接受。他說:“咖啡是毒藥。”說完又繼續和另一個人接著談論別的問題,並不擔心他的話被旁人聽見。

 

阿里薩如坐針氈。醫生天生俊逸,談吐流暢而精確,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樟腦味兒,他英氣逼人,談話左右逢源而高雅,甚至最輕薄的言辭,從他口里說出來,也變得莊重了。突然,醫生冷不丁兒把話鋒一轉:“您喜歡音樂嗎?” 

阿里薩感到措手不及。說真的,城里演出的音樂會或歌劇,他場場必到,但他覺得自己無法像行家那樣談論音樂。對流行音樂,”尤其是對傷感圓舞曲,他是心領神會的,這些音樂跟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跟他偷偷寫的詩比起來,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這不能否認。他只要隨便聽那麼一遍,就連上帝的威力也無法把整夜整夜浮現在他腦子中的旋律抹掉。但這不成其為對一位內行提出的十分嚴肅的問題的嚴肅的回答。

 

“我喜歡加德爾。”他說。

 

烏爾比諾醫生心裏有數了。“不錯,”他說,“現在正時髦。”他向阿里薩強調,現在能弄來的節目,同上個世紀那些精彩的節目不可同日而語,真令人寒心。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請肖邦三重奏樂團到喜劇劇院來演出,他兜售長期票已經一年了,但政界諸公,誰也不知道那三位名人是何許人也。而就在那個月里,拉蒙·卡拉爾特匪警劇團、馬諾洛·普雷薩小歌劇說唱劇團和桑塔內拉斯家庭劇團的票都賣光了,這些劇團都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啞劇——滑稽劇雜拌兒劇團,演員們就在舞臺上利用燈光暗轉的一瞬間換衣服。連那個自稱可以和過去的女舞蹈家怫列斯·貝格雷媲美的丹伊塞·德阿爾泰劇團,乃至那令人作嘔的烏爾蘇斯劇團——演一個中了邪的巴斯克狂人赤手空拳地斗一條呂底亞公牛的事——的票都賣光了。然而,這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歐洲人現在不是正在又一次進行野蠻戰爭嗎?我們在半個世紀內經過九次內戰以後卻開始過上太平日子了。九場內戰,說到底,只是一場,始終是那一場。這篇引人入勝的演說,最引起阿里薩注意的地方,不是別的,而是有可能恢復猜燈謎,那是烏爾比諾醫生發起的最轟動、影響最深遠的一項活動,阿里薩不得不咬住舌頭,免得忍不住開口告訴醫生說,他本人正是那一年一度的比賽的參加者,這項比賽當時已經開始吸引從國內到加勒比地區其它國家的許多大名鼎鼎的詩人。

 

談話方興未艾,空氣中的熱浪突然涼了下來,一場鑽來繞去的大風暴把門窗吹得乒乒乓乓,辦公室從地基開始咯吱咯吱亂響,仿佛飄在水面上的一葉扁舟。烏爾比諾醫生似乎沒有察覺這個情況,他順便提了幾句六月份瘋狂肆虐的強臺風後,就冷不丁風馬牛不相及地談起了他的妻子。他不僅把她視為最熱心的合作者,而且把她視為他的動議的靈魂。他說:“沒有她我將一事無成。”阿里薩冷漠地聽著這一切,微微頷首表示贊同,擔心自己的聲音失態,什麼也沒敢出口。不過,聽了兩三句話之後,他就全然明白了:烏爾比諾醫生盡管參加了許許多多勞神費力的活動,卻仍然有用不完的時間來崇拜他的妻子,熱烈的程度幾乎和他相同,這個事實使他迷惘了。但他沒有作出反應,因為從他的心裏冒出了一股傻氣。他的心告訴他,他和他的情敵是同一種命運的犧牲品,共同遭受愛上同一個女人的不幸,他們是掛在同一個車套里的兩頭牲口。在過去的漫長的二十七年當中,阿里薩第一次覺得心裏被刀扎了似的痛楚。為了讓自己得到幸福,那個令人崇拜的男人必須死去。 

颶風刮到遠處去了,在僅僅十五分鐘以內,它已把瀕湖的幾個區夷為平地,把半邊城市吹得房倒屋塌。烏爾比諾醫生再次對叔叔萊昂十二的慷慨捐獻表示滿意,沒等風雨完全停息就告辭了。因為心不在焉,他將阿里薩借給他的那把個人專用的雨傘也帶走了。阿里薩不但毫不介意,而且還暗自高興,他在捉摸,如果費爾米納知道雨傘的主人是誰,將會作何感想。卡西亞妮經過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還沈浸在同醫生會見的激情之中,他覺得這是向她吐露秘密的唯一機會了,跟捅掉使他不得安寧的燕子窩一樣,要麼現在就下決心,要麼永遠也別提。他先問她對烏爾比諾醫生的印像。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這個人攬的事很多,也許有點過分,不過我想,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停了一會兒,她又沈思了一下,用她又尖又大的牙齒——高個兒黑女人的牙齒——把鉛筆的橡皮頭一塊塊地啃下來,最後聳了聳肩膀,打算把這件與之無關的事情一筆勾銷。 

“也許他所以幹那麼多的事兒,”她說,“就是為了免得去想。” 

阿里薩試圖打斷她的話。 

“可惜的是,他必須死掉。”他說。

 

“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說。 

“不錯,”他接口說,“但這個人比所有的人都更應該死。” 

她壓根沒弄明白,又聳了聳肩膀,沒有答腔,走了。這時,阿里薩明白了,在將來的某個還說不准的晚上,當他有幸和費爾米納躺在一起時,他就可以對她說,他甚至對這位唯一有權知道的人也沒透露過他的愛情的秘密。不,永遠也不能透露,連向卡西亞妮也不能透露,這倒不是他不願意向她打開珍藏這個秘密的匣子,而是直到那個時刻他才察覺,打開匣子的鑰匙被丟掉了。

 

然而,那天下午最使他震動的還不是這件事。回首青年時代,往事歷歷在目,每年四月十五日,喧聲震耳的燈謎賽會都在安的列斯大廳里舉行。他始終是主角之一,但也像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一樣,他始終是個不露面的主角。二十四年前,從開幕比賽起,他參加過好幾次,他從來沒中過獎,哪怕中個末等獎。不過,他不在乎,他參加並非出於獲獎的野心,而是因為燈謎賽對他具有額外的吸引力:第一次比賽就是由費爾米納負責打開那些火漆封口的信套,由她宣讀比賽獲獎者的名單,從那時起,他就決定要參加以後每年的競賽了。 

第一次燈謎競賽的那一天夜里,阿里薩躲在半明半暗的靠背椅子後面,焦慮的心情使那朵插在西裝翻領扣眼兒里的鮮艷的山茶花也在微微顫抖。他看見費爾米納正站在古老的國家劇院的舞臺上,打開那三個火漆封著的信套。他在心裏琢磨,當她發現他是“金蘭花”獎的獲獎者時,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胸有成竹,她準能認得出他的筆跡來。到了那一瞬間,小公園杏樹下面度過的那些如花似錦的黃昏,書信里的振子花的芳香,微風輕拂的早晨為戴王冠的仙女演奏的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懂的圓舞曲,都會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可惜,那樣的事並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是,“金蘭花”獎——全國詩歌獎中的最高獎,被一個中國移民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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