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66)

這種偷偷摸摸不可能不出差錯、一帆風順。特蘭西托本人至死都確信這位在愛情中產生又為了愛情而被撫養大的兒子,以為他既然在年輕時遭受過第一次挫折,就不會在任何形式的愛情面前動心。然而,許多和他很接近的而又不懷好意的人,卻了解他的鬼鬼祟祟的性格和他對奇裝異服以及對各種稀奇古怪的洗滌劑的愛好,於是不約而同地懷疑,他並非對愛情不動心,而是對女人不動心。阿里薩知道他們對他有這種看法,但從來沒作任何辯解。薩拉·諾麗埃佳對此也不在意。和阿里薩愛過的無數其他女人一樣,甚至和那些並不愛他但使他心滿意足而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心滿意足的女人一樣,她知道他只不過是個露水男人而已。 

後來,他愛什麼時候到她家裏去就什麼時候去,尤其喜歡在禮拜日早晨去,禮拜日早晨環境更安靜。她停下手里的活兒,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全身心地在那張歷史悠久的寬大的床上使他滿意。那張床總是鋪得好好的在等著他。在那張床上,她從來不許講究禮儀形式。阿里薩怎麼也想不透,一個不是過來人的未婚女子,對男人的事情為什麼能無所不知。他也琢磨不透,她怎麼能那樣風情萬種、勝任愉快地使喚自己那大海豚似的柔軟的身體,仿佛是在水中移動似的。她辯解說:說到底,愛情是一種本能,要麼第一次就會,要麼就一輩子也不會。阿里薩頓覺興味大減,心裏想,她或許比此時裝出來的樣子更要久經沙場了。但他又不得不表示,他相信她的話,因為他對她說過那句他對所有的情人說過的話: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他們最不喜歡的許多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讓那隻狂怒的貓呆在床上。薩拉·諾麗埃佳常常給貓修剪指甲,免得他們被貓爪抓個稀巴爛。

 

然而,幾乎跟她喜歡在床上鬧到精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把疲乏奉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不僅對那個時代的愛情詩記得驚人的清楚——新出版的愛情詩,手工裝訂的小冊子,賣二文錢一本——而且還把她最欣賞的那些詩釘在墻壁上,隨時放聲朗讀。她把禮儀和公民課教材編成十一音節的對偶詩,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樣,可惜沒得到官方批准。她朗誦成癖,有時在倒鳳顛鸞那一刻還在繼續喊叫著朗誦。阿里薩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在她嘴上一吮,就像制止小孩啼哭一般。 

在他們水乳交融那個時候,阿里薩們心自問過:哪種狀態可能是所謂愛情,到底是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呢,還是在禮拜日的寧靜的下午·薩拉·諾麗埃佳以一個淺顯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愛情。她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薩拉·諾麗埃佳覺得這個定義適用於那首叫做不同的愛情的詩。那首詩是他們用四隻手譜寫的,她拿這首詩參加了第五屆燈謎競賽,滿以為別人拿不出這種別出心裁的詩參加燈謎。但她又一次榜上無名。

 

阿里薩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怨氣沖天。她心裏有股無名火,斷定是費爾米納搞了鬼,使她的詩不能中獎。阿里薩沒有睬她。從發獎開始,他就心情沈郁,他很久沒有見到費爾米納了,那天晚上,他覺得她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為人之母的人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他知道她的兒子早就上學了。不過,從年齡上看,過去還不太明顯,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氣喘籲籲,唸獲獎名單時的聲音也顯得底氣不足。 

他想清理一下記憶,在薩拉·諾麗埃佳進廚房拾掇的時候又瀏覽了一遍燈謎的影集。他看了雜誌的圖片,在門洞里作為紀念品出售的發黃的明信片,仿佛是在回顧假想的自己的一生。到那時為止,他一直想當然地覺得,世界在變,風俗、時尚在變,一切都在變,就是她沒有變。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識到,生活在費爾米納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當他自己只顧守株待兔的時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從來沒同任何人談過費爾米納,因為他知道,當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沒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但這天晚上,他跟過去許多次一樣,在瀏覽影集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心裏突如其來地產生了一個能使熱血變得冰涼的結論。

 

“她是個婊子。”她說。

 

她走過阿里薩的身邊,看見一副費爾米納在一次面具舞會上化裝成黑豹的圖片時,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里薩就會知道她指的是誰。擔心她揭出攪亂他的生活的老底來,阿里薩急忙進行了有分寸的辯護。他提醒她說,他只是拐了幾個彎才認識費爾米納的,他們從來沒超出過點頭招呼的界限,他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但他肯定說,她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龍門的。 

“通過和一個她所不愛的男人的利害關係的婚姻和施捨。”薩拉·諾麗埃佳截斷了他的話,“這是當婊子的最下賤的做法。” 

阿里薩的母親為了安慰他的失戀,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雖然沒有這樣粗魯,但說得同樣斬釘截鐵。阿里薩一陣慌亂,直透骨髓,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反駁薩拉·諾麗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話,直想繞開話題。但薩拉·諾麗埃佳怒氣未消,不讓他打岔。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直覺,她認定費爾米納是阻撓她得獎的陰謀的罪魁禍首。這一點當然沒有理由成立,因為她們互不相識,從來沒見過面,而且就算費爾米納了解競賽的幕後情況,也無權作出授獎的決定。薩拉·諾麗埃佳不容置辯地說:“我們女人的感覺是很靈的。”說完就停止了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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