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6)

她回到了家,那時剛過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吸煙,用一個煙蒂點燃另一支煙,為了等他把信寫完,她一支接一支吸著。她知道這封信又長又難寫。將近三點鐘時,狗開始吠叫,她在竈上煮咖啡,並穿起了重孝,然後到院子里去剪下了黎明時分開放的第一朵玫瑰花。烏爾比諾醫生早就意識到,他是多麼討厭那個不可救藥的女人。 

他有他的道理:只有玩世不恭的人才會從痛苦中得到滿足。 

訪問結束時,她又對烏爾比諾醫生講了更多的事情。她不想參加葬禮,因為她是這樣答應自己的情人的,可是醫生認為,信中有一段話內容與此恰恰相反。她不會流一滿眼淚,也不想在有生之年記起那個慘死的人來折磨自己。她也不會關起門來埋頭編織裹屍布,這對當地的寡婦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她打算出賣阿莫烏爾的房子。根據他在信中的遺囑,這所房子連同里面的東西從現在起都屬於她了。她將像往常那樣繼續生活,安分知足地生活在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上,因為她在那兒度過了自己的幸福日子。

 

在回家的路上,那句話一直廻蕩在烏爾比諾醫生的耳際:“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這個評語是有道理的。那座城市,也就是他所居住的城市,盡管歲月流逝,舊貌仍在:炎熱,乾燥,充滿恐怖的夜晚,享受著獨居樂趣的年輕人。在那里,花朵凋謝,食鹽發霉,除了月桂樹正在日漸萎敗和人們正在爛泥塘中慢慢地衰老以外,這座城市四個世紀以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冬季,陣陣突降的災難性暴雨使廁所漫溢,把街道變成令人作嘔的沼澤地。夏季,一種刺鼻的、有如鮮紅的粉末似的看不見的塵埃被狂風吹蕩著,透過哪怕堵得再嚴實的縫隙鑽進屋里。可怕的狂風可以掀走屋頂,把孩子們吹到空中。在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兒吵吵嚷嚷地亂紛紛地離開在泥沼地邊上用馬糞紙和鋅皮搭成的棚屋,帶著家畜和炊具,來到殖民區多石的海灘舉行他們的歡宴。在那些最年邁的人中,有些人不久前胸脯上還留著用烙鐵打上的印記,這是真正的奴隸的標記。周末,他們瘋狂地跳舞,豪飲家釀烈性酒,喝得酩酊大醉後在椰林中自由尋歡。星期目半夜時分,他們便以一場全體出動的血腥格鬥來代替方丹戈舞。在一周的其它日子里,這一股浩浩蕩蕩的人流又湧進了老區的廣場和小巷,擺起小攤,做各式各樣的生意,他們使死氣沈沈的城市變成了散發出煎魚香味的熱鬧非凡的集市;展現一種新的生活。

 

擺脫西班牙統治,以及隨之而來的廢除奴隸制,加速了王公貴族們的衰落,而烏爾比諾醫生正是在那種環境中出生和成長的。昔日的名門望族靜靜地呆在他們撤去防衛的宮殿和城堡里,深居簡出。在一度十分有效地防止了海盜突襲登陸的用石塊砌的城墻上,雜草沿著墻頭爬了下來,在石灰粘縫的墻上打開裂縫,哪怕它是本市最豪華的府邸。下午兩點鐘,這些府邸唯一有生氣的標誌就是在午休的昏暗時刻傳出無精打采的練琴聲。里面,在充滿香氣的涼爽的臥室里,女人們躲避陽光就像躲避瘟疫那樣。即使在做早彌撒的時候,她們也用毛巾蒙著臉。她們的愛情來得又遲緩又艱難,而且往往被不祥的預兆擾亂,生命在她們看來是無盡頭的。傍晚時分,在交通擁擠的時刻,黑壓壓的長腳墳子從沼澤地里飛起來,好像一團團烏雲,追趕著路上的行人。同時,難聞的人糞尿味也從那兒湧來,熱乎乎地撲到人臉上,擾得他們心煩意亂,確信那是死神送來的信息。

 

年輕的烏爾比諾在令人憂郁的巴黎常常懷念的那座殖民城市的生活,此刻也只不過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在十八世紀,它的貿易在加勒比海地區是最繁榮的,尤其是由於它的令人詛咒的非人的特權——這裏是美洲最大的黑奴市場。此外,它還是新格拉納達王國總督的傳統駐扎之地。總督們喜歡呆在那兒,面向世上的大洋進行統治,而不願意住在遙遠寒冷的首都,生怕首都連綿不斷的毛毛雨打亂他們對現實的理解和認識。滿載波多西、基多和維拉克魯斯的巨大財富,往來於美洲和西班牙的大船隊,一年幾度要在這裏的港口匯集,那是這個城市最榮耀的黃金時代。一七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點鐘,聖約瑟大帆船載著時價五千億比索的寶石和貴金屬起航,開往加的斯,剛出港口就被一支英國艦隊擊沈,直到漫長的兩個世紀以後還沒有打撈上來。那批躺在海底珊瑚間的財富和斜著身子漂在指揮臺上的船長的屍體,經常被歷史學家們作為那座被淹沒在記憶中的城市的像征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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