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7)

烏爾比諾醫生的家座落在港灣另一邊的拉曼加住宅區。那是一幢舊式房子,一座寬大涼爽的平房,室外平臺上建有陶立克式的柱廊,從平臺可以看到散發著瘴氣、佈滿遇難船隻殘骸的水塘。從門口到廚房,地板上都鋪著黑白相間的方格瓷磚。不止一次,這一建築都歸因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別出心裁,而忘記了那是本世紀初葉,建築那個暴發戶住宅區的加泰隆尼亞建築師們的共同弱點。寬敞的客廳像家中所有的房間一樣,天花板很高,臨街有六扇落地窗。客廳有一扇巨大的石色古香的玻璃門和飯廳隔開,上面雕著茂密的葡萄藤和一串串的葡萄,還有金色的林中牧神和受他的蘆笛誘引的姑娘。客廳里的家具,包括活哨兵似的壁鐘在內,都是清一色的十九世紀的英國貨,吊燈上裝飾著水晶墜子,蘇雷斯的各式花瓶和異教的石膏情人小雕像處處可見。但是,那種歐洲家具在家裏的其他地方並不多見。在別的房間里,既擺著藤制扶手軟椅,也有維也納搖椅和當地手工制作的皮靠背椅。臥室里除了床,還有聖·哈辛托的豪華帆布躺椅。躺椅上用絲線以哥特文字繡著主人的名字,四周還垂著彩色的流蘇。飯廳的一旁有一塊地方,原來是用來舉行盛大宴會的,後來成了小音樂廳,每當出色的演奏者來到本市時,主人便邀親朋好友來開音樂會。花瓷磚地面上鋪著從巴黎萬國博覽會上買來的土耳其地毯,為的是使環境更為幽靜。近處擺著整整齊齊的唱片架,放著一臺時新的電唱機。在房間的一角,有一架用馬尼拉大披巾蓋著的鋼琴,烏爾比諾醫生已有多年不彈琴了。這個家裏,到處可以看出一個務實的女人的精明和操勞。

 

然而,最莊嚴肅穆的地方要算書房了。它可謂烏爾比諾醫生在進入老年以前的聖殿。那里,在他父親的胡桃木寫字臺和皮革安樂椅四周,鑲滿一道道上過釉的擱板,把墻壁甚至窗戶都遮得嚴嚴實實。擱板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千冊書,全部用小牛皮精裝,書脊燙金。其它房間都充滿港口的喧鬧和汙濁空氣,書房恰恰相反,它有著修道院的寧靜和芬芳。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妻子是在加勒比海海邊誕生和長大的,那兒有一種迷信的說法:打開門窗可以引進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涼爽空氣。所以起初他們關在那座書房里感到呼吸局促。但是,最後他們終於相信了羅馬人對付炎熱的好辦法,就是在悶熱的八月,白天把門窗全部關閉,不讓街上的熱空氣進來,晚上有風時再把它們統統打開。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的房子就成了拉曼加區炎炎赤日下最陰涼的所在了。在臥室的昏暗中睡午覺,下午坐在柱廊上觀看新奧爾良滿載貨物的沈重的灰色貨船和水船通過,真是一種美好的享受。這些木船一到黃昏就點燃起全部燈火,嗚嗚地鳴響著,清除滯留在港口的垃圾。每年十二月份至翌年三月份,來自北方的信風掀開屋頂,夜間像餓狼似的在屋子周圍呼嘯不止,打著轉轉尋找縫隙企圖鑽進屋里時,烏爾比諾的書房也是保護得最好的。誰都不會去想,住在那樣一幢房子里的夫婦有什麼理由會是不幸福的。

 

盡管如此,烏爾比諾醫生在那天早晨十點鐘趕回家時並沒有感到什麼幸福。兩次拜訪弄得他心神不安,腦袋昏昏沈沈。這兩次拜訪不僅使他誤了聖靈降臨節的彌撒,而且有可能使他變成一個和他心力交瘁的年齡不相稱的另一個人。他本想在跟拉西德斯·奧爾貝利亞醫生一起用豐盛的午餐之前睡個午覺,但是僕人們卻在亂哄哄地追捕一隻脫籠飛走的鸚鵡。僕人們把它從籠子里抓出來,想替它剪翅膀,它卻冷不防飛到了芒果樹最高的枝上。那是一隻秀毛的怪鸚鵡。訓練它講話時它死不張嘴,但有時卻楞頭楞腦地自言自語起來。眼下它開了竅,而且那種清晰的語調和才智,即使在人的身上也是不常見的。鸚鵡是烏爾比諾醫生親自馴化的,這使他享有全家人誰都沒有的特權,就連他兒子在小時都沒有這種特權。 

鸚鵡已在醫生家裏養了二十多年,誰也不知道它以前活了多少年。每天下午午睡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坐在院中的花壇上,與鸚鵡為伴。花壇是家裏最涼爽的地方,他以教育家的熱情,勤奮地訓練那隻鸚鵡,直到它能像大學教授一般講地道的法文。 

之後,純屬對它的過分寵愛,醫生又教會它用拉丁文為做彌撒伴唱,並背誦《馬太福音》的一些片斷。他還企圖給它灌輸算術上的加減乘除四個概念,但是沒有成功。

 

在他最後幾次到歐洲旅行時,有一次他帶了一個有喇叭的留聲機,還有很多流行唱片和他喜歡的古典作典家的唱片。在幾個月之間,他讓鸚鵡日復一日地聽吉爾布特和布魯安譜寫的歌曲,這兩位作曲家上個世紀在法國曾紅極一時,鸚鵡終於把他們的歌曲背熟了。它能用女人的嗓音唱女士歌曲,用男高音唱男士歌曲,唱到最後還來一陣縱聲大笑,跟女僕們聽它用法語唱歌時的哄笑不差分毫。這個鸚鵡的美名遠揚,幾乎無人不知,以致某些從內地乘船來的貴客都來求見。有一次,幾個英國旅遊者不惜一切代價要把它買走。那個時期,許多英國旅遊者都乘新奧爾良的海盜船打那兒經過。然而,鸚鵡最榮耀的一天是共和國總統馬爾科·菲德爾·蘇阿雷斯,帶著他的全體內閣部長屈尊駕臨,他們想來證實一下它是否真的像傳說那樣神奇。他們大約在下午三時到達,頭戴大禮帽,身穿呢料大禮服,這一身打扮使他們熱得透不過氣來。他們在赤日炎炎的八月,在整整三小時的訪問中,不曾有片刻寬衣。他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因為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兩個小時中,鸚鵡始終一言不發,請求和威脅都無濟於事。烏爾比諾醫生羞愧得無地自容,因為他對妻子明智的勸告置之不理,固執地發出了魯莽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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