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5.6)

  十九

  車站坐落在寬闊的山谷中,遠離市區。車站雖不大。卻令人愜意。站上,侍役殷勤有禮,腳夫和藹可親,坐在雙套家用長途馬車上的車夫老實厚道。

  整個城市掩映在葳蕤蔥蘢的花園中,它的蓋特曼大教堂坐落在懸崖峭壁上,從那兒可以眺望東邊和南邊。東邊山谷裏孤零零地峙立著一座險峻的小山,山頂上有座古老的寺院,再過去是青綠一片,空曠無物,山谷逐漸變成草原的斜坡。南邊,越過河對岸,再越過嫩綠的草地,視野便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

  到處是花園,再加上木板人行道旁又栽著一行行楊樹,城市的許多街道便顯得狹窄。在人行道上經常可以遇見一位高傲的少女,胸脯挺起,方格裙子裹住臀部,結實的肩上挑著一擔沈重的水。楊樹異常高大粗壯,令我們嘆為奇觀。正值五月天氣,常有雷電和暴雨,一到這時候,那楊樹厚實的葉子就綠得發光,還散發出樹脂的清香!這裏春天總是絢麗,夏天酷熱,秋天清明、悠長,冬天溫和,吹來濕潤的風,一輛輛雪橇掛著小鈴鐺,跑起路來發出暗啞而好聽的叮當聲。

  我們在一條這樣的街道上租了一套房間住下來。房東柯萬尼科是個身材高大的老頭,皮膚曬得黝黑,花白的頭發修成圓形。他是個道地的莊園主:有院子、廂房、正房、後花園。他自己住廂房,而把正房租給我們。正房的墻壁粉白,後面有花園的綠蔭遮掩,前面是大玻璃窗走廊。他不知在哪兒做事,習慣下了班便飽吃一頓,睡上一覺,然後不等農服穿好就坐在敞開的窗戶前,一面抽他的煙袋,一面一個勁地唱道:“哎,山上那個女人在割麥子……”

  院子裏的房間既不高,也很簡樸。前室裏有一口古老的大木箱。上面蓋著帶彩色桃花的粗糙的麻布。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女人當我們的傭人,她有一種諾蓋人①的美。

  哥哥變得更加和悅可親,心慈口善。我的期望實現了:他和她之間很快就建立起親人和朋友的親密關系。在任何情況下,只要我和她或他發生爭執,他倆就總是站在一邊。

  我們在這裏的同事和熟人(醫生、律師、地方自治會的人)同哥哥在哈爾科夫的相似。我輕輕巧巧地進入了他們的圈子,而且很高興在他們中間遇見到列昂托維奇和瓦金,他們也是從哈爾科夫遷來的。這個圈子裏的人唯一不同於哈爾科夫那個圈子裏的人的是更溫和,與這個城市的和睦安寧的氣氛幾乎完全相稱。他們本僅與來自任何其它城市的人們友善,甚至也與警察局長友好。

  我們常常聚會在一位參議員家裏,他擁有五千俄畝地和一萬頭羊,為了壯門庭,他把自己的家弄得富麗堂皇,具有上流社會的氣派,可惜他本人卻身材短小,穿著寒傖。他曾在雅庫茨克呆過一段時期,但為人謙恭溫雅,頗象是一個可憐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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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土耳其語系的一個民族。

  二十

  院子裏有一口石砌的古井,廂房前有兩株白刺槐,房子臺階旁,一株枝葉濃密的栗樹遮掩著玻璃窗走廊的右半邊。夏日早晨七點來鐘,陽光已把一切照得耀眼、灼熱,雞舍裏傳來母雞單調和驚疑惶惶的叫喊。然而,房子裏,尤其是窗戶對著花園的幾間後房倒還涼快的。她穿著小巧玲瓏的韃靼式便鞋,站在臥室裏,嘩啦嘩啦地把水淋在頭上,胸脯凍得緊縮起來;她脖子後面、頭發底下盡是皂沫,使整個臥室都充滿涼水和香皂的清新氣息。她不好意思地轉過濕漉漉的臉來,跺著腳對我說:“走開!”不久,窗戶朝走廊開的房間裏飄來燒茶的香味兒。哥薩克女傭人在那裏走動,釘了鞋掌的靴子咯咯地響著。她沒穿襪子,腳踝裸露在外,細細的,好似良種小母馬的一樣,在裙子下面晃動著,很有幾分東方的情調;她圓溜溜的脖子上戴著琥珀項鏈,也閃閃發光;小腦袋長著黑頭發,腦瓜子十分機靈、敏捷,向外斜的眼睛炯炯有神,每走一步臀部都要扭一下。

  哥哥拿著煙卷走出來喝茶,那微笑和習氣都同父親一個樣,只是身材矮胖這一點不象父親,然而舉止間看得出有一種老爺派頭。他開始講究穿著,坐的時候,模仿上流社會的風度,灑脫地蹺起二郎腿,夾著香煙。曾經有一個時期大家都相信他前程遠大,他自己對此也深信不疑,現在卻完全滿足於他在這個小俄羅斯偏僻地方所擔負的職務。從他出來喝茶時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覺得自己精力充沛,身體健康。我們給他建立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家庭。他每天和我們一起上班,事情與在哈爾科夫差不多,可一半時間都花在吸煙和閑談上,這成了他每天的樂事。每當她收拾打扮完畢,終於穿著漂亮的夏裝走出來的時候,他總是眉飛色舞地上前去吻她的手。

  我們靠著一行行在陽光下顯得油亮的、極好看的楊樹,挨著曬得烤人的墻壁和花園,在曬燙了的木板人行道上走著。她撐著一把閃閃發亮的綢布傘,凸出的圓頂在深藍色天空的輝映下顯得格外醒目。然後我們穿過暑氣蒸騰的廣場,走進參議室的黃色大樓。樓下散發出看守人穿的長統靴和他們吸的劣等煙草的氣味。各類文書、幹事們手裏拿著公文,照小俄羅斯人的習慣垂著頭,沿著二樓樓梯上上下下;這幫人穿著黑上衣,外表上看是傻頭傻腦,其實是機靈狡黠,精於世道。我們穿過樓梯往一樓裏邊走,走進我們部門的那幾間低矮的房間,那兒滿是談笑風生、不修邊幅的知識分子,令人心情愉快……我看見她到這些房間去取來各種調查表,把它們裝進信封裏寄往各縣,總覺得是件怪事。

  中午看守們用廉價的杯子、小碟給我們端來茶和幾片檸檬。這種衙門生活,最初也給了我某種愉快。喝茶的時候,我們所有來自其它部門的朋友都聚到我們這兒來閑聊,抽煙。參議會秘書蘇利馬也常來。這個人相貌俊俏,有點駝背,戴一副金邊眼鏡。頭發和胡須都很漂亮,黑黑的,象絲絨一樣閃光。他步態徐緩,舉止談笑都含有曲意逢迎的意味。他總是笑臉相迎,總是賣弄自己的舉止從容和文雅。他是個很熱心於美學的人,把山谷裏那座小山頂上的寺院稱作凝滯的和聲。他來得不算少,但總要用愈來愈傻乎乎的和神秘的目光看看她,還要走到她的桌子近旁俯身去看她的手,然後扶一扶眼鏡,溫柔地笑著問:“您在發送什麼公文呀?”這時她便挺直身子,盡量客氣,然而也盡量簡單地回答他。我完全放心了,我現在再也不嫉妒誰了。

  在這個機關裏我無意中也象在奧勒爾《呼聲報》編輯部一樣占據了某種特殊的地位,人們都帶著善意的訕笑來看待我這個工作人員。我坐在這裏不慌不忙地統計,造報表:某縣某鄉種了多少煙草、甜菜,采取了什麼措施來與危害這種甜菜的小甲蟲“作鬥爭”。有時我幹脆就讀點書,不去理會周圍的人談天說地。值得我高興的是我有一張自己的辦公桌,還可以不限量地從辦公室領用新的鵝毛筆、鉛筆和上等紙張。

  下午兩點下班。哥哥站起來,笑著說:“大夥回家吧!”於是大家一窩蜂似地去找自己的夏季遮檐帽和寬邊帽,湧到耀眼的廣場上,互相握手告別,然後各奔東西,只見花綢衫和手杖一閃一閃。

  二十一

  烈日炙烤著花園,城裏街面上直到下午五點鐘還空落無人。哥哥睡午覺,我們則閑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陽繞著屋子,漸漸到臥室的窗戶上,從花園向裏邊窺望,洗臉池上的鏡子反映著園裏綠油油的枝葉。果戈理曾在這個城市裏念過書,到過附近整個郊區;米爾戈羅德、亞諾夫希納、希沙基、亞列錫基。我們經常笑著背誦:“小俄羅斯的夏天多麼令人神往、多麼絢麗多彩啊!”①

  “天還是這麼熱!”她說,快活地籲了一口氣,仰面躺著。“而且蒼蠅又多!下面怎麼描寫菜園的?”

  “各種各樣的昆蟲象一顆顆綠寶石、黃玉、紅寶石,散落在色彩斑斕的菜園裏。”②

  “寫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爾戈羅德去看看,無論怎樣一定得去一趟,對嗎?咱們隨便什麼時候去一趟吧:只是他這個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從來沒有愛過誰,甚至年輕的時候也沒有……”

  “是啊,他年輕的時候只有過一次怪異的行為——去柳別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樣……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出門?”

  “那你為什麼喜歡收到信?”

  “現在我還能收到誰的信呢?”

  “反正你喜歡。人們總是期待著某種幸運的、有趣的事情,幻想著某種喜事、某種變故。這正使人向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新鮮事物總是叫人興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們大家在一切強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這一點”

  “是呀,是呀,的確是這樣。”

  “說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兒我心裏就永遠明白,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意大利通訊中曾經寫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門——這些我都只在夢中見過。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在家鄉了。’我也是在這兒醒來的。我一聽到這些地名:奇吉林、切爾卡塞、霍羅爾、盧布內、切爾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聞;一看見蘆葦屋頂、短發的農夫、穿黃色或紅色長統靴的村婦,甚至她們用扁擔挑著的背有櫻桃和李子的樹皮籃子,我就不能無動於衷。‘頭上盤旋的鷗鳥在悲鳴,宛如慟哭她的愛子;烈日炎炎,哥薩克的草原上清風蕩漾……’這是謝甫琴科③寫的。他真是個大詩人!小俄羅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經沒有歷史——它的歷史生活已徹底結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頌過去的歌謠和傳說,那似乎是一種超時間的東西。這最使我贊嘆不已。”

  “你老在說贊嘆、贊嘆的。”

  “生活本來應該令人贊嘆……”

  太陽西沈了,陽光湧進敞開的窗戶,傾瀉在油漆地板上,鏡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閃動。窗臺上陽光愈來愈強烈,蒼蠅在那裏快樂地嗡嗡叫,還叮她涼快的裸肩。忽然,一只麻雀蹦到窗臺上,機警而迅速地張望了一下,又噗地飛走了,消失在花園明晰的綠蔭裏。花園在夕陽下顯得晶瑩透亮。

  “得啦,你再講點什麼吧。”她說:“你說,咱們什麼時候去克裏米亞?你不知道我多麼想去呵!你可以寫部中篇小說,我似乎覺得你一定會寫得很出色,那麼我們就有錢了,我們就去休假……你為什麼放棄寫作呢?你在浪費自己的才能!”

  “從前有那麼一些哥薩克人,叫做‘流浪漢’,從‘遊蕩’一詞而來。我大概也是個流浪漢,‘上帝給這個人安居樂業,而給那個人背井離鄉。’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筆記。你聽:‘草原上一只鳳頭的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沿途都有綠色的界碑,上面長滿了薊草,界碑以外是無邊無際的平原,別無他物……聳立在籬笆和溝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幹幹凈凈的農舍的麥稭遮陽棚,塗了紅邊的好看的小窗戶……你,古羅斯的根基,這裏感情更真摯,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嬌艷!’”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後來驀然問道:

  “告訴我,你為什麼把歌德寫的那段話念給我聽?就是講他離開弗雷德裏卡的那段,說他突然在幻覺中看見一個騎士策馬前行,穿著金邊灰坎肩。那段話是怎麼說的?”

  “‘這個騎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著從未穿過的金邊灰坎肩。’”

  “嘿,這的確有點奇妙和駭人。後來你說,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幻想過一件心愛的坎肩……他為什麼拋棄了她呢?”

  “他說他一向聽從他的‘惡魔’調遣。”

  “對了,你也快不再愛我了。嘿,你說實話,你最想望的是什麼?”

  “我想望什麼?我想當個古代克裏米亞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薩拉伊宮裏……整個巴赫契薩拉伊宮殿坐落在峽谷中,山石峨嵯,氣候炎熱,不過宮殿裏總是陰涼,有噴泉,窗外有桑樹……”

  “別扯淡,說正經的!”

  “我說的是正經話。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終有點愛胡言亂語。譬如說,你看這草原上的鷗鳥,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結合……尼古拉哥哥過去常常嘲笑我,說我是個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後來有二次我在書上留心到,笛卡爾④說過,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確的、合理的思想只占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這有什麼呢,你那宮裏有後宮麼?我說的也是正經話。你親口對我說過,記得嗎?你說在男人的愛情中摻雜著各種各樣的愛,你愛過尼古林娜,後來又愛娜佳……你有時對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嗎?前不久你甚至談到我們的哥薩克女傭人,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只不過說,看著她的時候,我非常想到鹽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帳篷。”

  “喏,你看,是你親口說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帳篷。”

  “我沒說同她一起。”

  “那麼究竟同誰呢?喲,麻雀又來了!我真怕它們飛進來撞到鏡子上!”

  於是她一躍而起,笨拙地拍了幾下手。我一把摟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體各部分的涼熱差異最令我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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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見果戈理的短篇小說《索羅慶采市集》第一段。

  ③塔拉斯·格裏戈利耶維奇·謝甫琴科(1814一1861),烏克蘭的偉大人民詩人。

  ④笛卡爾(1596—1650),法國傑出的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和生理學家。

  二十二

  傍晚時分,暑氣消散,太陽落到屋後去了。我們在玻璃窗的走廊裏,在靠近朝院子開的窗戶旁喝茶。她現在很用功讀書,用功的時候總找哥哥問些問題,哥哥很高興指點她。黃昏時分,萬籟俱寂,只有燕子掠過院子,飛旋而上,消失在遠空。他們在說話,我在旁邊聽:“哎,山上那個女人在割麥子……”歌中唱的是農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聲平緩、悠揚,充滿離愁別恨,後來變得堅定雄壯,出現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調子:

  在高高的山下,

  有一隊哥薩克,

  縱馬急馳而過!

  歌聲曼曼,充滿憂傷,它贊頌一支哥薩克隊伍怎樣經過山谷,英雄多羅申科①怎樣帶領這支隊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後面跟著薩蓋達奇內②:

  為啥舍棄老婆,

  換來煙袋一窩,

  你這個合家夥……

  歌聲轉慢,好似嘆息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人。緊接著是特別歡快自由的旋律: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薩克一上路,

  煙葉煙袋窩,

  缺一都不可!

  我聽著聽著,不禁產生了一種既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蜜的羨慕之情。

  日落時我們便去散步,有時到市區,有時到大教堂後面懸崖上的小公園,有時到城郊田野裏去。市區有幾條鋪了路面的街道,盡是猶太人的店鋪,有不可勝數的鐘表店、藥店、煙店。這些街道都鋪著白石板,蒸發出白天吸收的熱氣。十字街口有售貨亭,行人在那裏喝著各種顏色的汽水。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們想到更遠的南方去。記得我那時候不知為什麼經常想到刻赤③。從大教堂那兒眺望山谷,在想象中我到了克列緬楚夫、尼古拉耶夫。我們經過西郊來到城外的田野上,這裏完全是鄉下了。農舍、櫻桃園、瓜地連接著平原,連接著一條筆直的通往米爾戈羅德的大道。大道的遠方,順著一排電線桿往前看,有輛烏克蘭人的大車徐徐前行,車軛上架著兩頭闊牛,都低著頭一點一點地拉著車。車和這些電線桿一起漸漸隱役、消失,仿佛沈入大海之中。最後幾根象小棍子一樣的電線桿子也只隱隱約約立在平原上。這是通往亞諾夫希納、亞列西基、希沙基的路……

  我們常在市公園裏聽音樂會,消磨傍晚的時光。昏暗中,飯館的涼臺燈火通明,遠遠望過去跟劇院的舞臺一樣特別醒目。哥哥徑直到飯館裏去,我們有時到花園那邊去,那裏是懸崖的盡頭。夜是那麼濃,那麼黑,那麼溫馨。懸崖下面一片漆黑,有幾點燈光閃閃爍爍,一陣陣歌聲時起時伏,象贊美詩一樣和諧。這是城郊小夥子們在歌唱。歌聲同黑暗和寂靜融合在一起。列車象一條發亮的鏈子,隆隆駛過,這時,特別令人感覺到這山谷的幽深和黑暗;隆隆聲逐漸減弱、消逝,列車仿佛走到地底下去了。於是又聽到了歌聲,山谷那邊的整個地平線似乎隨著蛤蟆無休止的顫音而抖動;這寂靜和黑暗也似乎被蛤蚊的顫音所記現永遠處於麻痹的狀態之中。

  她愉快地朝前擠過去,當我們從黑暗中走上擁擠的飯館涼臺時,眼睛被強烈的燈光刺得睜不開。哥哥已經成了醉人,他立刻向我們招手,顯得情意綿綿。與他同桌的有瓦金、列昂托維奇、蘇利馬。他們吵嚷嚷地給我們讓坐,還要來白酒、酒杯和冰塊。後來音樂也已停止,涼臺外的公園黑乎乎、空蕩蕩的,不知從哪裏偶爾拂來一陣微風,吹得玻璃罩中的燈火搖曳不定,燈罩上布滿了夜間的小昆蟲,但是大家都說時候還早。最後大家都同意該走了,卻仍然沒有馬上分手,而是結夥回家,一路大聲交談,把路旁的木板人行道路得咯咯響。花園已沈睡,夜更黑更神秘了,深夜斜落的月亮的光線柔和地灑滿大地。當我們,只剩三個人,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月亮正俯瞰著它,照耀著黑魆魆的玻璃窗走廊;一只蟋蟀在低聲鳴叫;白墻上映出廂房旁那棵槐樹的每一片葉,每一根枝丫的凝固的陰影,異常清晰,異常優美。

  臨睡前的時刻最為迷人。床邊小桌上蠟燭微光瑩瑩。窗外襲來一股涼氣,給人以清新、年輕、健康的幸福之感。她穿著睡衣坐在床沿上,兩只黑眼睛盯著蠟燭,兩只手編織她那柔和、光亮的辮子。

  “我的變化你總是大驚小怪,”她說,“你要是知道你自己的變化有多大就好了。你有點愈來愈不註意我了,特別是我們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只怕我會為你變成空氣,你沒有它就活不下去,可你又不去註意它,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你說這是最大的愛,可我似乎覺得,這意味著,得到我並不使你滿足。”

  “不滿足,不滿足,”我笑著說,“我現在什麼都不滿足。”

  “我還要說,有什麼地方老吸引著你。格奧爾基·阿歷山德羅維奇已經告訴我了,你要求同統計員一道出差。幹嘛?冒著烈日乘車,在塵土飛揚中顛簸,然後坐在悶熱的鄉公所裏,沒完沒了地按我發出去的那些表格中的項目向烏克蘭人一一查問……”

  她把辮子甩到肩後,擡起眼睛問:

  “是什麼東西吸引著你?”

  “僅僅因為我幸福,因為我真的覺得我現在什麼都不滿足。”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當真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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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哈伊爾·多羅申科(1628年卒),烏克蘭哥薩克的首領,一六二一年指揮軍團在霍亭與土耳其人作戰。

  ②彼得·克諾諾維奇一薩蓋達奇內(1622年卒),烏克蘭哥薩克首領。

  ③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克裏米亞省的城市,刻赤海峽的港口。

  二十三

  瓦金因公出差去什沙基,把我也帶上了。這是我第一次走米爾戈羅德大道,她非常希望同我一起去的地方。

  我記得,我們要趕早在暑氣降臨之前出發,都生怕睡過了頭。我獨自出門使她很悲傷,但她克制著自己,在太陽還未出來就起床了,為我備好茶,溫柔地把我叫醒。天色灰蒙,空氣清爽,她一個勁地朝窗外張望。莫非她擔心天會下雨,影響我啟程?聽到大門外傳來驛車的鈴聲,我們跳起身來。親熱地告別,然後跑出小門,那種溫情脈脈又忐忑不安的焦急心情我至今還感覺得到。瓦金穿著又肥又長的帆布長袍。戴一頂灰色的夏季遮檐帽,端坐在車上。

  後來,回蕩在廣闊空間的車鈴聲漸漸靜息下來,放晴了的天氣幹燥炎熱,馬車在大道上平靜行進,揚起滾滾塵埃。周圍的一切是那麼單調乏味,以至很快就沒有興致去眺望亮得令人昏昏沈沈的地平線,也不能集中註意力去期待著什麼。正午,我們路過一片灼熱的荒無人煙的莊稼地,看到一派遊牧生活的景象——望不到頭的科楚別伊羊圈。馬車動蕩顛簸,我在車中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正午,羊圈。熱得發灰的天空,鷂鷹和藍翅鴉……我十分幸福!”在雅諾夫希納我記下一家小酒店:“雅諾夫希納,一家老酒店,裏屋黑暗、陰涼。猶太人店主說,他沒有啤酒,‘只有飲料’。‘什麼飲料?’‘就是飲料!紫羅蘭飲料。’”這猶太人瘦得皮包骨,穿一件長襟衣。不過,飲料是一個中學生從後房端出來的。這少年胖得出奇,新皮帶高高地紮在淺灰色的衣服上,長得很漂亮,有點象波斯人,他原來是猶太人的兒子。駛過希沙基後我立刻想起果戈理的一段筆記:“平坦的大路中間突然出現溝溝窪窪,又深又凹的陡坡,深處是樹林,樹林那邊還是樹林;近處是綠色的,遠處是藍色的,再那邊是一條淺黃色的沙地……在峭壁和急流之上,一架風車吱嘎吱嘎地抖動著翅膀……”在陡壁下,在深谷裏,普肖爾河象弓一樣彎曲而過,還有一個綠得象花園一樣的大村莊。我們在村裏長時間地找尋一個叫瓦西連科的人,瓦金有事問他。最後找到他家時,他又不在。我們便坐在屋旁一株菩提樹下等了好半天,周圍彌漫著柳叢的濕氣和青蛙的叫聲。就在這裏我們和瓦西連科坐了一整夜,一塊吃晚飯,喝甜酒;當時四周籠罩著夏夜神秘莫測的黑暗,只有一盞燈照著頭上的綠葉。後來在這黑暗中柵門突然響了一下,一位盛裝的女郎出現在桌旁,她臉上搽了一層厚粉,象鋁一樣的蒼白。她是地方自治會的女一醫生,瓦西連科的朋友,自然她會及時得知他家裏來了省裏的客人。起初她拘束得不知如何是好,說起話來東扯西拉;後來和我們一杯接一杯喝酒,也就愈來愈高聲地回敬我的俏皮話。她非常神經質,高高的顴骨,黑眼睛目光銳利,一雙手肌肉發達,散發出強烈的石碳酸氣味;鎖骨凸出,在薄薄的藍色上衣下有兩只豐滿的乳房,腰間纖細,臀部肥大。夜深了,我送她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沿著幹硬的車轍走過一條小巷。在一處籬笆旁她停住了腳步,把頭貼在我的胸口上,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沖動……

  第二天我和瓦金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經躺在床上,正在看書。一瞧見我,她驚喜地躍起身來:“怎麼,就回來了?”我連忙向她講述路途上的所見所聞,當我笑嘻嘻地講到那位女醫生時,她打斷了話頭:

  “你跟我講這個幹嘛?”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睛。

  “你對我真狠心!”她說著,急忙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條手帕來。“扔下我一個人還嫌不夠……”

  此後我一生中曾多少次回憶起這些眼淚啊!二十年後,有一天我在比薩拉比的濱海別墅中回想起那天晚上。記得晌午時分,我遊泳回來,躺在書房裏。天氣炎熱,刮著大風。屋子周圍的園子裏時而靜息,時而發出強烈的象撕帛斷綢般急切的聲響;樹間閃動著光和影,彎曲的枝條婆娑起舞……當風愈刮愈緊,愈刮愈強,漸漸逼近的時候,它便猛然劈開遮掩陰暗書房窗戶的綠蔭,露出熾熱的、仿佛上過磁釉的天空,書房白色天花板上的陰影也立刻退散,於是天花板明亮起來。變成了紫色,接著風停息了,漸漸適去,消失在花園的深處,消失在濱海懸崖的上空。我註視著,諦聽著這一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那早已被遺忘的小俄羅斯的一個窮鄉僻壤裏,我和她剛剛開始共同生活;也是這麼一個正午,我醒得遲些,她已上班去了;窗戶也是朝花園開的,窗外也是這樣喧囂,這樣搖曳,光點斑斕,無比幸福的風在房間裏自由自在地穿來穿去。帶來煎洋蔥的香味,預示快吃午飯了。我睜開眼睛,呼吸著這氣流,把胳膊肘支在我的枕頭上看起旁邊另一個枕頭來,它上面還隱約可以聞到她美麗的黑發和一條手帕留存下來的紫羅蘭芳香——那是她跟我和解以後還久久地握在手裏的手帕。我回想起這一切,想到從失去她以後我已過了半輩子,看見過整個人間,現在我還活著,還在看,然而她離開這人間已經很久很久了。我腦袋開始發冷,一下子從沙發蹦起來,走出房間,如同騰雲駕霧般沿著北美鹽膚木樹間小徑向懸崖走去,在小徑的通道口望著一塊綠礬色的海,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塊海變得十分可怕,奇妙,象創業之初那樣新鮮……

  那天晚上我曾對她發誓,說再也不上哪兒去了。可是過了幾天我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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