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5.5)

  十五

  我不願到編輯部去吃早飯,於是來到莫斯科大街上,走進一家小酒館。我喝了幾杯伏特加,要了條鮮魚下酒,我盯著盤裏切成薄片的魚頭,心想:“這也值得記下來,鯡魚有珠母色的腮。”接著我吃了一道沙鍋燉的酸白菜燜魚。酒館裏人客滿座,低矮的餐廳裏,飄散著薄餅和煎胡瓜魚的氣味和嗆人的油煙。白衣跑堂弓著背,仰著後腦勺穿來穿去,象跳舞一般。體現了俄羅斯精神的老板,神氣活現地站在櫃臺後面,斜著眼監視著每一個跑堂,既嚴厲又篤信上帝,這是他早已演慣了的角色。在小市民圍坐的桌子中間,輕輕地走動著幾個黑衣修女,她們穿著粗笨的帶提靴環的靴子,身材矮小,象白嘴鴉一樣。她們默默地向小市民們鞠躬,遞上封面上飾有銀邊十字架的小黑書,小市民們蹙起眉頭,從錢包裏挑出幾枚難看的戈比……這一切似乎是我的夢的繼續,伏特加、酸白菜燜魚和童年的回憶使我微微有些醉意了,淚水不由湧了上來……回到客棧後,我躺下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薄暮時分,心情惆悵和懊悔。我對著鏡梳了梳頭,發現自己的頭發太長,藝術家的風度太過分了,看著不舒服,就上理發館去。理發店裏坐著一個矮胖子,圍著自罩布,腦袋亮光光的,一雙兜風耳,活脫脫象只蝙蝠。理發師在他的上唇和兩頰上塗上一層厚得出奇的肥皂泡沫,拿把刺刀靈巧地刮了又塗,塗了又刮。這一次是從下往上刮的,輕輕幾下,就草率完事。蝙蝠叉開兩腿,擡起半截身子,拉開罩布,彎下腰去,一只手按住胸部,另一只手洗那通紅的臉。

  “灑點花露水嗎?”理發師問。

  “要一點。”蝙蝠說。

  於是理發師用噴子噝噝地噴了點花露水,又用一條毛巾輕輕地沾了沾蝙蝠的濕潤的雙頰。

  “先生,請!”他揭掉罩布,話音清晰地說。蝙蝠便站起來了,那模樣可真嚇人:一雙大耳伸在大大的腦袋上,面孔又大又瘦,象張紅羊皮,刮過的臉上,眼睛發出嬰孩一般的亮光,嘴一張,黑洞洞的。他身材矮小,寬肩膀,軀幹短得象蜘蛛,而且腿又細,象韃靼人那樣彎著。他塞給理發師一點小費,穿上漂亮的黑大衣,戴上圓頂禮帽,點起一支雪茄,走了。理發師轉過身來對我說:

  “您知道他是誰嗎?是頭號富商葉爾瑪科夫。您知道他一向給多少小費嗎?您瞧!”

  他伸開手掌,開心地笑著說:

  “不多不少,兩戈比!”

  理完發,我又習慣性地上街溜達溜達。孤獨和憂愁使我早已養成上教堂的習慣,一看見教堂的庭院,我就進去了。誦經臺周圍高高的燭臺上,成束的蠟燭發出灼熱的光,照得教堂裏暖融融的,充溢著一種憂郁的節日氣氛。臺上放著一個銅十字架,十字架上鑲著假寶石,神職人員站在臺前,滿含憐憫和悲傷之情唱道:“主啊,我們在你的十字架前禮拜……”暮色裏,一位大個子老頭兒站在門口,他穿一件長長的厚呢外衣,一雙皮套鞋,身材粗壯結實,象一匹老馬。他也跟著唱,似乎在教訓什麼人,聲音低沈而嚴厲。誦經臺旁的人群中站著一個香客,他面前的金黃色的燭光和煦地照著他。他長得象穴居人一樣幹瘦,清臒發黑的臉孔低垂著,嚴肅而冷靜。又長又黑的頭發一綹綹地象原始人、僧人和婦女那樣耷拉在兩頰上,幾乎看不清他的模樣。他左手緊握一根長木杖,日積月累,木杖被磨得光亮亮的。他背後背著個黑皮囊,獨個站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和別人保持著距離。我看他,熱淚盈眶,胸中升騰起無法抑制的對俄羅斯、對祖國、對她全部蒙昧的古代緬懷和感傷之情。有個人站在我後面,用蠟燭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下面,我轉過臉一瞧:原來是個老太婆,她穿一件肥大的外衣,披一條大圍巾,弓著身子在我背後,暴著一枚牙齒。她說:“敬十字架用的,老爺!”她的小手凍得冰冷僵硬,指甲青紫,我順從地接著蠟燭,很高興,於是朝耀眼奪目的燭臺邁了一步,笨拙地把這支蠟燭同其它的蠟燭擱在一起。我的笨拙動作使我感到客臊,突然,我起了一個念頭;“走!”於是,我後退一步,鞠了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向大門走去,身後留下教堂中舒適可愛的光明和溫暖。臺階上,迎接我的是陰冷的黑暗和在高空中呼嘯的風……我戴上帽子,對自己說:“走!”決定到斯摩棱斯克去。

  為什麼要到斯摩梭斯克去?我想望過勃良斯克的一切,勃良斯克森林,勃良斯克綠林好漢……我拐進一條胡同,走進一家小酒館。有個無賴正坐在桌旁低著頭,借酒裝瘋,大聲叫道:“我自作自受,落得當苦役的下場!”這是一出俄國人慣演的顧影自憐的把戲。另一張桌旁有個人仰著頭,嫌惡地望著他,那人蓄著兩撇稀疏的小黑胡子,脖子細長,喉包尖而大,在頸前薄薄的皮膚下面蠕動,看來是個小偷。櫃臺旁有一個高個子女人,酒氣醺天,晃晃蕩蕩地搖著身子,她的連衣裙濕漉漉的,緊貼在兩條細腿上,顯然是個洗衣婦。她敲著櫃臺,正向掌櫃訴說什麼人的卑鄙行徑,手指控洗得幹幹凈凈,象玻璃一樣放亮。一只盛著伏特加的棱形酒杯擺在她面前,她間或端起來拿在手中,卻總沒喝,一會兒又放下來,接著話題說下去。我想喝點啤酒,可是酒館裏空氣黴濕,沖鼻難聞,燈光也太暗,還有水從結了冰的小窗臺上,從窗臺上的一堆爛抹布上流下來……

  偏巧,阿維洛娃家的餐室裏來了幾位客人。“啊,我們可愛的詩人!”她說,“你們還不認識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又同客人們寒暄了一番。同阿維洛娃坐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先生。滿面皺紋,唇髭剪得齊齊整整,還染成了揭色,頭上的假發也是褐色的,身穿白絲背心和黑色常禮服。他趕忙站起來,鞠了躬,謙恭地回敬了我,動作出奇地靈活,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我挺喜歡他的常禮服大襟上鑲著黑緶,一見之下不禁動了心,極想自己有那麼一件才好。桌子正中坐著一位太太,愛絮絮叨叨又善於詞令,她向我伸出象海豹的鰭腳一樣結實豐滿的手,手光滑得象枕形肉包子一般,上面可以看到手套接縫留下的一行行齒形壓痕。她口齒伶俐,說話急促,還多少帶點喘息。她完全沒有脖子似的,身子相當肥胖,特別是後背和兩腋附近。她腰間的緊身束得緊緊的,象卵石一樣滾圓、梆硬,肩膀上搭著一塊煙灰色毛皮。毛皮的氣味摻和著沁人心肺的香水、毛料衣服、溫暖的身體的氣味,濃烈得真叫人難以透氣。

  十點鐘,客人們起身告辭了,臨行恭維了主人一番。

  阿維洛娃笑了起來。

  “哎,總算走了!到我房裏坐坐吧,該把這兒的氣窗打開……咳,親愛的,您怎麼啦?”她嬌嗔地說,同時向我伸出兩只手。

  我握著她的手說:

  “明天我要走了……”

  她惶惑地看了看我:

  “上哪兒?”

  “斯摩棱斯克。”

  “為啥?”

  “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去了斯摩棱斯克又會怎麼樣呢?來,咱們坐下來吧……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坐到沙發上,沙發上罩著的是夏天用的條子斜紋布套。

  “您看這斜紋布,”我說,“跟火車上的一模一樣。甚至看見這斜紋布我的心就不能平靜,連它也催我走呢。”

  她往裏坐,兩只腳就露在我眼前。

  “不過,為什麼去斯摩棱斯克?”她問,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盯著我。

  “然後去維切布斯克……波洛茨……”

  “為啥,”

  “不知道。首先,我很喜歡這幾個地名:斯摩梭斯克,維切布斯克,波洛茨克……”

  “這不是開玩笑吧?”

  “我沒開玩笑。難道您不覺得,有些地名可真好聽?斯摩棱斯克古時候經常遭到兵燹和圍困……它甚至使我感到親切。我們家族的一批古老的文契就是在那裏的一場大火中燒掉的,因此我們失去了一些重大的遺產權和世襲特權……”

  “事情愈來愈糟了!您很想她吧?她沒有給您寫信嗎?”

  “沒有,不過問題不在這兒。總的來說,奧勒爾的這種生活我不喜歡。‘遊蕩的鹿知道上哪兒去吃草……’這裏,我的創作無從著手。我整個上午都只有呆坐著,腦子裏一團亂麻,象個瘋子似的。我靠什麼過日子呢?我們巴圖林諾有個大姑娘,是小店主的女兒,已經沒有嫁人的希望了,所以就靠尖酸刻薄過日子。我現在也是這樣。”

  “簡直是個孩子!”她溫柔地說撫摸我的頭發。

  “發育很快的只是低級動物,”我說。“再說,誰又不是孩子呢?有一次,我乘車到奧勒爾來,同座的是葉列茨區法院的一位法官。他是個可敬而嚴肅的人,長得象黑桃皇帝……他坐在那裏看了好久《新時代》,後來起身,出了車廂就不見了。我有些不放心,也出去了,打開門走到過道上,由於火車轟隆響,他沒有聽見我開門,也沒有見到我。您說我在過道上看見了什麼?他在升降臺上隨著車輪的節奏天不怕地不怕地跳起舞來,兩只腳搞出一些最冒險的動作。”

  她擡起眼睛望著我,突然意味深長地輕聲地問:

  “咱們一塊兒上莫斯科去好嗎?願意嗎?”

  我渾身一震……滿臉通紅,喃喃地謝絕了……直到如今,只要我回憶起這一時刻,我就痛惜這一巨大的損失。

  十六

  第二天夜晚我已經上了火車,孤單單地一個人坐在簡陋的三等車廂裏,感到有些害怕。微弱的燈光不斷地搖曳晃動,照在木板凳上,顯得淒清慘淡。我站在黑洞洞的窗戶旁,一股股新鮮的氣流從看不見的窗縫裏鉆進來,砭人肌膚。我兩手搭在臉上擋住光線,凝神註視這窗外的夜和森林。那裏似乎有成千上萬的紅蜂嚶嚶嗡嗡,一下子又消失不見。有時,樹脂和機車燃燒木柴的氣味隨同嚴冬的清涼空氣一起吹過來……啊,這林中之夜多麼黢黑,多麼嚴峻,多麼凝重!林中小道狹窄、深邃、沒有盡頭。小道兩旁,千年古松的高大細長的黑影密密層層重疊著。明亮的車窗的方影斜斜地投射在林邊雪堆上,一晃而過。窗外不時又問過一根電線桿,它先愈變愈高,又愈變愈遠,隱沒在黑暗和神秘之中。

  早晨我一覺驚醒,精神爽快。列車停了,已到了斯摩棱斯克。這是一個大站。周圍一片光明和寧靜。我跳出車廂,貪婪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車站門口圍著一群人,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只被獵人打死的野豬撂在地上,它龐大、粗壯,已凍得硬梆梆,極其可怕,不忍一睹。它周身豎著又長又密的灰色剛毛,沾上了一層幹燥的雪粉,兩只家豬一樣的小眼睛,嘴咬得很緊,伸出兩顆大獠牙。“呆在這兒嗎?”我想了想,“不,繼續走,到維切布斯克去!”

  我乘車到維切布斯克已近黃昏,一個寒冷而明亮的黃昏。到處是厚厚的雪層,潔凈而缺乏生氣,好象是塊處女地一般。這個城市在我看來是古老的、非俄羅斯的。高大的房屋連成一片,尖尖的屋頂,不大的窗戶,底層的大門幽深,呈半圓形,做工粗糙。你往往會碰見老猶太人,他們一色都穿長襟衣,白長襪和皮靴,長鬢發就象彎曲的管狀綿羊角。他們面色蒼白,一律烏黑的眼睛帶著憂郁的疑惑神情。人們正在熱鬧的街道上遊近,人行道上一大群胖姑娘慢慢吞吞地挪動步子。她們穿著省裏猶太人的盛裝,淡紫、天藍、石榴紅色的厚絨面皮襖。一些小夥子跟著她們後面,不過很支雅,而且保持一段距離。他們全都戴圓頂禮帽。也留著長鬢發,那東方人的甜甜的臉面嬌嫩、渾圓,象少女一般。他們腮邊生長一層青春期的絨毛,目光象羚羊的一樣懶散……在這群人中間,在這座我覺得是那樣古老的城市裏走著,我仿佛著了迷,感到一切都是那麼神奇。

  天黑了,我來到一個廣場上,這兒聳立著一座有兩個小鐘樓的黃色的天主教堂。我走進去,就看見半明半暗中擺著一排排長椅,再往前,祭壇的供桌上有點著半圈蠟燭。摹然間在我的頭上什麼地方響起緩慢的、沈思般的風琴聲,音流低沈平穩,後來逐漸升高、壯大,出現了刺耳的象金屬發出來的尖銳聲……又完全變成顫音、擦音,似乎要掙脫壓抑它的什麼東西;突然間,沖破了。響起洪亮的天堂贊美歌……再往前,燈火闌珊處,傳來時高時低的呢喃細語聲和鼻音濃重的拉丁語的吟誦聲。在粗大的上端隱沒在黑暗中的國石柱兩邊,一些鐵制披甲兵立在往基上,昏暗中看上去就象黑色的幽靈。祭壇上方高處有一扇繪彩的大窗戶,隱沒在朦朧之中……

  十七

  我當天夜裏就乘車去彼得堡。從教堂一出來,我就往回走,到火車站去乘搭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想在那裏隨便找一家舊旅館,過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去波洛茨克的火車很晚才開。車站上空無一人,漆黑一片。只有小賣部的櫃臺上點著一盞朦朧欲睡的燈,墻上掛鐘的滴答聲那麼拖沓,仿佛時間本身也到了盡頭。四周是死一般的靜寂,我獨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最後,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茶炊的香味,車站開始騷動起來,明亮起來了。這時,誰知我竟糊裏糊塗地買了張上彼得堡的車票。

  還在維切布斯克車站上,當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久等不到的時候,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我很詫異,很納悶:眼前的一切都是些什麼?有何目的?我又為什麼置身其中呢?小賣部闃無人聲,半明半暗,櫃臺上點著一盞朦朧欲睡的燈,陰沈的車站大廳顯得空闊、深長、高大,中央擺著一條長桌,布置得跟所有車站一樣刻板。小賣部散發出夜間車站的茶炊的芳香時,一個昏昏欲睡的駝背老仆役,身後拖著燕尾服的後襟,一拐一拐地從櫃臺後邊什麼地方鉆了出來,哀嘆著自己年邁體弱,腿腳不靈,開始爬到墻邊的椅子上,用一只顫巍巍的手點燃毛玻璃球形壁燈……接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憲兵神氣十足地經過小賣部走向站臺,腳下的馬刺嘎嚓作響,他身上的長軍大衣一直拖到腳根,後岔使人聯想到名貴的牡馬的尾巴,——這都是何物?為何目的?出於何種動機?那憲兵開門進站臺時,放進來冬雪之夜的清新空氣是多麼古怪啊!我一下子從發呆中清醒過來,不知為什麼突然決定上彼得堡。

  波洛茨克冬雨霏霏,透過列車之間的罅隙,我看到這城市街道泥濘,單調毫無特色,不免感到掃興,而這掃興反倒使我高興。後來我在途中寫道。“無窮無盡的白晝。無邊無際的林海雪原。車窗外老是蕭索的蒼白的天穹和積雪。列車一會兒鉆進密林,一會兒又出現在荒涼的雪原,遙遠的地乎線上,黢黑的樹林上方,低垂的天幕上掛著一抹鉛灰色的雲。車站全是木材建成的……到北方了,到北方了!”

  在我眼中彼得堡已是位處極北。在陰霾的暴風雪中,出租馬車載我沿著樓房異常整齊、異常高大、異常相似的街道飛奔,駛向利戈夫卡,駛向尼古拉耶夫車站。不過才下午兩點多鐘,車站主樓上的圓鐘就已經放亮。我在運河流經的利戈夫卡停了車,離開車站不過兩步遠的光景。這兒到處是木柴棧、車夫夜店、茶館、小飯館、啤酒店,環境很糟。我在車夫介紹下進了一家旅館,和衣坐了許久,從六層樓上高處的一個無比陰郁的窗口,望著黃昏前大雪紛飛的天幕。旅途的勞頓,火車的顛簸,使我覺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轉……彼得堡!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已身處彼得堡,完全被它的黑暗、復雜、可怕的宏偉包圍了。房間裏又悶熱又憋氣,陳舊的毛料帷幔和沙發罩、用來打光下等旅館房間地板的一種發紅的東西散發出臭不可聞的氣味。我走出房間,順著陡直的扶梯跑下樓去。街上暴風雪攪得天昏地暗,冰冷的雪花向我撲面而來。我攔住一輛在風雪中出現的出租馬車,直奔芬蘭車站,——去體驗一下異國情調。我在那裏很快就喝醉了。突然給她拍了一份電報。

  “我後天到。”

  在宏大、古老、車水馬龍的莫斯科,迎接我的是陽光普照的天氣。冰雪融化,雪堆漸漸消失,小河和水窪已經解凍。有軌馬車轟轟隆隆、叮叮當當地駛過,步行的和乘車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滿目都是滿載貨物的雪橇、骯臟狹窄的街道。克裏姆林宮的圍墻、宮殿,以及密集於其間的泛出金光的教堂圓頂,看上去好象一幅民間版畫。我驚訝地瞻仰了瓦西裏·勃拉仁①,參觀了克裏姆林宮內的大教堂,在野味市場上有名的葉戈羅夫酒館吃了早飯。這酒館挺特別,樓下的顧客多是做生意的老百姓,相當俗氣而又嘈雜,可是樓上兩間不太好的小廳卻整潔雅致,很講規矩——甚至禁止吸煙。太陽從院子什麼地方穿過暖烘烘的小窗戶照進來,一只金絲雀在籠子裏婉轉啼唱,小廳更顯得十分舒適。屋角有盞燈閃著白色的火焰,一堵墻的上半部分是一幅發烏的畫,塗過淡褐色清漆,大添異彩,畫上有飛檐的鱗狀屋頂、長廊,長廊上有幾個大得不合情理的在喝茶的中國人,黃黃的臉,穿金色長袍,戴綠色瓜皮小帽,小帽就象一種廉價的燈……當天晚上我離開了莫斯科……

  我們的縣城已經通了火車,亞速海的狂風在車站上肆意狂號。她在已經沒有積雪的幹凈的站臺上等候著我。風吹動她的春季寬邊帽,擋住了她的視線。我老遠就瞧見了她,而她在風中蹙起額頭,慌慌張張地沿著走動的車廂找尋我。她身上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惹人愛憐的東西,久別重逢的親人身上總有這種東西使我們感到驚訝的。她清瘦了,穿著樸素。我從車上跳下來之後,她想掀起面紗,可是沒成功,只是隔著面紗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在馬車上她默默無言,迎風偏著頭,只是傷心而又冷淡地反復說:

  “瞧你對我幹了些什麼事!瞧你對我千了些什麼事!”

  後來她又說了,語氣仍舊很嚴肅:

  “你上‘貴族旅館’去嗎?我跟你去。”

  我們走進二樓一間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間裏,她坐到沙發上,看著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間的地毯上。後來侍役問我還有什麼吩咐。

  “沒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著她摘下帽子。

  “你幹嗎老不開口,什麼也不跟我說?”她抑制著顫動的嘴唇,若無其事地說。

  我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一邊隔著裙子吻著,一邊抽泣。她捧起我的頭,於是我又認出和感到了她那為我熟悉的異常甜蜜的嘴唇,我倆得心幸福地收縮起來,好象都停止了跳動。我躍起身來,反鎖上門,用兩只冰涼的手拉上被風吹得脹鼓鼓的白窗簾。窗外,風搖撼著黑乎乎的春天的樹,樹上,一只白嘴鴉象醉漢似地來回晃動,驚惺地大聲叫喊……

  後來,她呆呆地躺著休息時小聲地對我說:“父親有一個要求;結婚的事哪怕等半年也好。你就等等吧,反正我的生命現在只屬你一個人,隨你擺布了。”

  幾支沒有點過的蠟燭豎放在鏡臺上,垂掛著的白窗簾毫無光澤,紋絲不動,粉白的天花板上各種奇形怪狀的泥塑裝飾朝下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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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瓦西裏·勃拉仁大教堂,在莫斯科紅場上,具有世界意義的著名建築古跡。

  十八

  格奧爾基哥哥已經從哈爾科夫遷到一座小俄羅斯的城市,我們就動身到那兒去了。我們倆都將在哥哥負責的地方統計局工作。我們在巴圖林諾度過了復活節前的一個禮拜和復活節。母親和妹妹對她喜愛得不得了,父親慈愛地用“你”稱呼她,而且每天早晨都主動地讓她吻自己的手,只有尼古拉哥哥顯得拘謹和客氣。她結識了我家的成員,觀看了我家的房屋,了解了我家的莊園,去過我少年時代居住過的房間,她覺得這房間至今都還可愛,她還懷著內心的喜悅翻閱過我的書籍,這一切她都覺得新鮮有趣,沈浸在一種既平靜又迷惘的幸福之中……後來我們便離開了。

  夜間我們抵達了奧勒爾,第二天拂曉換乘了開往哈爾科夫的火車。

  早晨陽光明媚,我們站在車廂的過道上,依著暖烘烘的車窗。

  “你看多怪,除了奧勒爾和利彼茨克,我從來沒到哪兒去過!”她說,“馬上就到庫爾斯克了嗎?在我眼中這已經是南方了。”

  “是的,在我眼中也是一樣。”

  “我們要在庫爾斯克吃早飯嗎?你知道吧,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在車站上吃過早飯呢……”

  庫爾斯克站過了以後,愈往前走就愈使人感到暖和、愉快。路基兩旁的斜坡上已是青草茵茵,野花簇簇;白蝴蝶在門飛,而有了蝴蝶就表示已經是夏天了。

  “那兒的夏天是很熱的!”她笑著說。

  “哥哥來信說,整個城市就是個大花園。”

  “對,小俄羅斯嘛。真是沒有想到……你瞧,你瞧,楊樹多麼高大!全都綠了!為什麼有過多的磨坊?”

  “是風車,不是磨坊。馬上就可以看見白堊山了,再就到別爾戈羅德。”

  “現在我才理解你了,我恐怕永遠也不能在北方生活,那裏沒有這樣充足的陽光!”

  我放下窗子。熏風徐來,送來了溫暖,連機車噴吐出來的煤煙也帶著南方的氣味。她雙目半閉,臉上、額角的黑絨毛以及簡樸的印花布連衣裙上,一束束灼人的陽光在移動、照耀、炙烤。

  別爾戈羅德附近,河谷中有鮮花盛開的櫻桃園和白石灰墻的小屋,質樸可愛。在別爾戈羅德車站上聽得到賣面包圈的小俄羅斯婦女急促而溫柔的語聲。

  她下車去買東西,討價還價了一番,很高興自己善於精打細算和會說幾句小俄羅斯語。

  傍晚,我們抵達哈爾科夫,又換乘一趟車。

  快到終點時天已黎明。

  她睡著了。車廂裏蠟燭快點完了,草原上仍舊是黑夜,一片昏暗朦朧,但是在遠方,東邊天標下邊已暗暗地發青。這兒,無邊無際的光禿禿的平原上,灰綠色的小丘一個緊挨一個,太不象我們家鄉的土地了。窗外閃過一個沈睡的小站,站上周圍既沒有灌木,也沒有樹林,就是小站本身也是石頭壘成的,沒有遮掩,在這曙光初露的神秘時刻泛著青白色的光……這裏的小站多麼冷寂荒涼啊!

  這時車廂有了一點點光亮。昏暗已藏在地板下邊,地板上面已經半明半暗了。她,還在夢鄉。頭埋在枕頭裏,腿蜷曲著。我用我母親贈送給她的一條古樸的絲織披肩小心翼翼地蓋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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