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5.7)

  二十四

  我們在巴圖林諾的時候尼古拉哥哥說過:

  “我真替你惋惜!你年紀輕輕就認為自己沒有前途了!”

  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感到沒有前途。

  我又把自己的公職看成是權宜之計。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有妻室的人。現在一想到生活中沒有她我就覺得恐懼,可是對永不分離這一點我又疑慮重重:難道我們真的能永遠結合在一起,白頭偕老,象所有的人一樣,有家室,有兒女麼?特別是後者——有兒女,有妻室,我更不能忍受。

  “你看,將來我和你結了婚,”她幻想未來的時候說,“我還是很想結婚,再說,還有什麼比結婚更美的呢!也許我們會有孩子……難道你不想嗎?”

  一種既甜蜜又神秘的感覺使我的心緊縮起來,我說了句笑話敷衍過去。

  “‘永生者造物,俗人只生自己的同類’。”

  “那我呢?”她問,“等到我們的愛情。青春一過,我變成你再不需要的人時,我靠什麼過日子呢?”

  這話聽起來真叫人傷心。我急切地反駁說;

  “永遠不會過去,你永遠不會成為我不需要的人!”

  現在已經是我(象她先前在奧勒爾一樣)希望自己被人愛,並且在保持自己的自由、在一切方面都占主導地位的同時愛別人。

  是啊,在她夜裏編好發辮走過來吻我,向我道晚安的那個時刻,最令我驟然動情了。當她仰面看著我的眼睛的時候,我才發覺,她脫掉高跟鞋以後比我短那麼多。

  我覺得我最愛她的時俟,是她向我表露無限忠誠、忘我,容我抒發某種特殊感情和采取某種特殊行動的權利的時候。

  我們時常回憶我們在奧勒爾度過的冬天,回憶我們在那裏怎樣分手,我又怎樣動身去維切布斯克的情景。我說:

  “是啊,那時是什麼吸引我到彼洛茨克去呢?波洛茨克或許古時候叫波洛季斯克,這個地名在我頭腦中早就與古代基輔大公弗謝斯拉夫的傳說連在一起了。這個傳說我還是在少年時代就讀過:弗謝斯拉夫被他兄弟篡了王位,逃往‘波洛茨克人的蠻荒之地’,在‘饑寒交迫’、修行、祈禱、勞苦和‘回憶的誘惑’中度過了殘生。他似乎老是天不亮就醒來,‘淌著又苦又甜的淚水’,癡呆呆地幻想自己又在基輔,在‘自己妻子一般的忠實的公國’中,晚禱的鐘聲似乎不是在波洛茨克,而是在基輔聖索菲亞大教堂裏敲響的。從那時起,在我的想象中,古老、野蠻的波洛茨克始終是非常奇妙的:一個昏暗、荒涼的冬日,大圓木築成的克裏姆林宮,附有木建的教堂和黑黢黢的小木房,堆堆被馬匹和身披羊皮、腳蹬樹皮鞋的行人踐踏過的積雪……當我最終回到現實中的波洛茨克時,自然再也找不到一絲與臆想的波洛茨克相象的地方。不過在我的頭腦中至今還有兩個波洛茨克,那就是臆想中的波洛茨克和現實中的波洛茨克。如今我看這個現實中的波洛茨克也已經頗有詩意了:城裏寂寥、潮濕、寒冷、陰暗,而車站上卻有一個暖和的大廳,大廳裏有巨大的半圓形窗戶,盡管外面天剛剛黑下來,而枝形吊燈早已大放光明。大廳裏人很多,文職武官都有,他們都匆匆忙忙地趕在去彼得堡的列車進站前吃飽喝足,到處是說話聲,餐刀和盤子的碰撞聲;侍役穿梭往來,把調料和湯的香味帶到各處……”

  在這種時候她總是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聽完之後以深信不疑的語氣贊同說:“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利用這個時機隨即對她暗示:

  “歌德曾經說過。‘我們自身依從於我們創立的意識’。有些感情我是完全不能抗拒的,有時我的某種想象喚起我痛苦的渴求,渴求到我想象中的地方去,渴求想象背後的東西,你明白嗎?背後的:我無法向你說清楚!”

  有一次,我和瓦金一起到卡紮奇布羅德去,那是波德涅普羅維耶的一個古老的村莊,去參加送別烏蘇裏區移民的儀式,第二天早晨才坐火車回來。我從車站口家的時候,她和哥哥已經上班去了。我曬得黝黑黝黑的,顯得精力充沛,精神煥發,洋洋得意。我情緒激動,只想盡快地把我看到的稀罕事講給她和哥哥聽。我親眼看見一大群人移到這神話般的離卡紮奇布羅德村有一萬俄裏遠的地區去。我在這空空蕩蕩而收拾得幹幹凈凈的房子裏轉了一圈,然後走進臥室去換衣服,洗臉;我懷著一種既高興又痛楚的心情瞧了瞧她的所有化妝用品和床上大枕頭上面的鑲邊小枕頭——這些在我看來無限珍貴,卻又無比孤單,使我內心產生L種強烈的對她抱疚的幸福之感。可是,當我發現床頭櫃上有一本打開的書時,頓時呆住了:原來是托爾斯泰的《家庭幸福》,而書頁上有幾行字劃了記號:“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變成了我的……”我往後又翻了幾頁,又看見還有幾行字劃了記號: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我的臥室,發現我已不象過去那樣為種種欲望和對未來寄予期望而苦悶,卻是為現在的幸福而擔憂……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他總在外面跑,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他既不難過,也不害怕……

  我站了幾分鐘,呆若木雞。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產生(並且正在產生)我不知道的、隱秘的、主要是傷感的思想感情,而且已經是過去時態了!“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最出乎意料的是最後一句:“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這就是說,我從希沙基回來的那天晚上她流淚不是偶然的!

  我精神特別煥發地走進機關,愉快地跟她和哥哥親吻,交談,開玩笑,一直不住口,心裏卻暗暗苦痛、等到最後只剩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立刻厲聲地對她說:

  “我不在的時候你好象看了《家庭幸福》?”

  她臉紅了。

  “看了,怎麼樣?”

  “你在書上劃的記號使我吃驚。”

  “為什麼?”

  “因為從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同我一起生活已經使你痛苦,你感到孤單、失望。”

  “你總愛誇張!”她說,“什麼失望?我不過是有點傷心,我確實發現了某些相似的地方……我要你相信,一點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樣。”

  她要誰相信呢?要我還是要她自己?不過,聽到這些話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很願意相信她,也樂意相信她。“鳳頭的草原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她跑著,腰間圍著藍色毛布裙子,兩只顫動的乳房在亞麻布衫下抖上抖下,腳上沒穿鞋子,腿一直裸露到膝蓋上——顯示出青春和健康……”這裏哪一種想象“背後”的東西沒有呢?我怎樣能拒絕呢?此外,我以為這些與她是完全可以並存的。我用種種托辭開導她:你只為我活著,只惦著我一個人,不剝奪我的意誌和行動的自由,我愛你,而且為此將來還要更愛你。我覺得,我是這樣愛她,以至我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諒解。

  二十五

  “你變多了,”她說。“你變得更堅毅,更善良,更可愛了。你成了樂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還有你的父親老是說我們將來會很不幸。”

  “這是因為尼古拉不喜歡我。還在巴圖林諾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氣,這你是想象不到的。”

  “正相反,他談到你的時候總是滿懷溫情。他說:‘我十分可憐她,她還是個孩子。你考慮考慮往後你們的前途吧,幾年以後你的生活同縣裏消費稅征收員的生活有什麼區別?’你還記得我時常開玩笑地描繪我的將來嗎?住房三套間,工資五十盧布……”

  “他只疼愛你。”

  “不很疼愛。他說,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蕩’能挽救我和你,說我就是在這個行當上也顯得無能,我們兩人將會很快分手。他對我說:‘或者是你無情地拋棄她,或者是她幹一陣子這舒服的統計工作,明白你給她安排了什麼樣的命運之後,就會拋棄你。’”

  “他對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遠不會拋棄你。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那就是我發現我不再是見你所需要的,我妨礙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誌向……”

  當一個人遇到不幸的時候,他會不斷地陷入這種或那種無益的苦思苦索之中。這是什麼時候和怎樣開始的呢?由什麼造成的呢?我當時怎麼會沒去註意對我大概是一種警告的東西呢?“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我怎麼就沒有註意到這些話,沒有註意到她畢竟沒有排除某種“情況”呢?

  尼古拉哥哥說得對,我太看重自己的“誌向”,而且愈來愈濫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裏愈來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馬上出門,乘車也好,步行也好,隨便到哪裏去都好。

  “你這是在哪兒曬得這麼黑呀?”吃午飯時哥哥問我。“你又上哪兒去啦?”

  “寺院,河邊,車站……”

  “老是一個人去,”她埋怨道。“答應過多少次,說一起去寺院,可我來了以後只去過一次,那兒美極了,厚厚的墻,燕子,修士……”

  我覺得慚愧,難過,不敢擡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聳了聳肩膀說:

  “這些修士你有什麼好看的?”

  “那麼你呢?”

  我竭力變換話題說:

  “我今天在那裏的墓地上著見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一位僧侶預先命人為他自己挖一個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連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寫著某人葬於此,生於何時,甚至寫上了‘卒於’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圍都是幹凈、整齊,有許多小徑,栽滿鮮花,可突然出現這麼一個空墓穴。”  “喏,你看。”

  “看什麼?”

  “你還故意裝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說得對……”

  我打斷她的話說:

  “你現在看書似乎就是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點什麼東西。話又說回來,所有的女人都是這麼看書的。”

  “哼,那又怎麼樣呢?我雖說是個女人,可沒有那麼自私……”

  哥哥出面調解,他溫和地說:

  “算了,你們再別說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機關裏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個“編外”人員,現在是編制之內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個對我最合適不過的新差事:當參議會圖書館的“保管”——參議會地下室裏堆著地方自治會的各種書刊。這個差事是蘇利馬替我出的點子,責任是分類整理這些書刊,入庫(在半地下室一間長長的有拱頂的房間裏,配有足夠數量的書架和書櫃),再就是管理,借閱,供機關臨時使用,有時滿足某個部門某一情況的需要。我分了類,入了庫,然後開始管理,等著別人來借閱。可是一本也沒有借出去,因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會開會前才有人來借,這樣,我只剩下一項管理的事,也就是呆坐在這個半地下室裏。我喜歡這間屋子,它象要塞一樣有異常厚實的墻壁和拱頂,又特別安靜,一點聲音也傳不進來,還有一扇不大的而離地面很高的窗戶,陽光可以照射進來,看得見機關大樓後面空地上所有野生的灌木和雜草的根部。從此我的生活變得更加自由自在。我一個人整天孤單地坐在這地穴中讀書寫字,只要我願意,哪怕是一個星期不來打照面,把那扇低矮的橡木門鎖上,幹脆走掉,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我不知為什麼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經常去的只是一個城郊的村莊,那裏有弟兄倆,都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為了過遵守宗教訓誡的生活而遷居於此。有段時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個烏克蘭人的大村莊去,在郊外第一個火車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車回家……我為什麼這樣跑來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別的原因之外,還有一件隱秘的事是我東奔西跑的目的。我關於希沙基那個女醫生的談話,給她的刺激要比我想象的深得多。從那時起她的嫉妒愈來愈強烈,她竭力掩飾這種嫉妒,但不是任何時候都能掩飾得過去。這次談話後約莫兩個星期,她一反自己溫和寬厚的常態和少女的性情,突然象最通常的“家庭主婦”一樣,找到一個借口就狠心地辭退了那個服侍我們的哥薩克女傭人。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高興地說,“你心裏不痛快,當然羅,這匹‘小母馬’的蹄子在屋裏象你所說的‘踏踏’該有多好。它有那麼好看的踝骨,那麼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這匹小母馬多撒野,多任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非常坦率地說: “你怎麼能對我多疑呢?我看著你這只舉世無雙的手就想:為了這只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詩人,藝術家,而任何藝術,照歌德的話說都是感性的。”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莊子裏去了一趟。這時天氣尚熱,加上是星期六,市區街上沒有人影。我經過一排猶太人的商店和貨攤,全都關閉著。傍晚的鐘聲悠悠裊裊,街面上已經映出花園和房屋的細長的陰影,然而暑氣未消。南方城市的夏末通常如此。每天烈日炎炎,花園和庭前花圃裏的所有花草都蔫縮了,烤焦了。漫長的夏天弄得市區、草原、瓜園的一切都了無生氣。

  在廣場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小俄羅斯姑娘光腳穿一雙釘了掌的皮靴,站在一口市區水井旁,那神態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雙深棕色的眼睛,還有那小俄羅斯和波蘭婦女特有的開闊而輪廓分明的前額。一條街道由廣場伸向山腳下,山谷間。遠遠看得見日暮前南方的地平線和隱隱約約的草原丘陵。我順著這條街走下去,拐進城郊的中產階級住宅區內一條僻靜小胡同,走出胡同來到村頭,由此翻山,山那邊就是草原了。在村頭和打谷場上的幾間淺藍色或白色的泥屋當中,有連枷在空中閃動,這是小夥子們在脫粒,夏夜裏正是他們在一起嬉鬧,唱贊美詩,唱得那麼粗獷而又動聽。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個草原上是一片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麥茬外大路上的細土那麼厚,走在上面就仿佛穿了一雙絨靴,周圍的一切——整個草原,整個空間都被西沈的太陽照得耀眼。大路左邊,在俯瞰山谷的懸崖上有間小屋,墻壁的石灰已經剝落,這裏就是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莊子。我離開大路沿著麥茬地走到莊子前,可是莊子裏空空蕩蕩,這屋裏屋外也沒有人。我從大開的窗戶往裏望了望,只見無數蒼蠅黑壓壓地在墻壁、天花板和擱板架上的水壺四周嚶櫻嗡嗡。我又向打開大門的牲口棚裏瞧了瞧,只見一抹夕陽的光輝映紅了一堆幹糞。我來到瓜地,看見那位弟弟的妻子坐在地頭上。我向她走去,她沒發現我或者假裝沒發現,一動也不動地斜著身子坐著,顯得嬌小、孤單;兩只光腳板伸向一邊,一只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手拿著一根麥稭放在嘴裏。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說。“您怎麼一臉不高興?”

  “您好,請坐,”她扔掉麥桿,微笑著回答,還向我伸出一只曬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個照瓜園的小丫頭!頭發曬褪了色,穿一件鄉下人穿的大領口襯衫,舊黑布裙子裹著婦女般的發達的臀部。兩只小赤腳上沽滿塵土,也曬得黑黑的,皮膚幹幹的。於是我想,她怎能打著赤腳踩在糞便和各種刺草上呢!因為她是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是從不打赤腳的,所以我始終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腳,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覺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腳縮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兒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兩個聖徒兄弟,一個到村頭幫一個窮寡婦脫粒,一個進城給大師父送信。每周照例一次報告我們所犯的全部罪過、受到的誘惑、對肉欲的克制。除此以外,還要照例報告受到的‘考驗’:在哈爾科夫,巴甫洛夫斯基‘兄弟’被捕,當然是因為散發傳單反對兵役制。”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煩死人的,”她說著擺了擺頭,向後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聲補充說。

  “忍不了什麼?”

  “什麼都忍不了。給我支煙。”

  “煙?”

  “對,對,煙!”

  我給她遞了一支,並且劃著火柴。她立刻吸了,但不老練,斷斷續續地猛抽一口,象女人吸煙那樣,從嘴裏把煙吐出來,沈默地望著遠遠的山谷那邊。西沈的太陽還曬著我們的肩膀和又長又重的西瓜。瓜就在我們近旁,一側埋在幹土中,曬蔫了的藤蔓象蛇一樣纏繞著它們……摹然間,她把煙一扔,頭趴在我的膝蓋上盡情號陶大哭起來。我安慰她,吻她那散發出陽光氣味的頭發;我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赤腳,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我要到這兩個托爾斯泰信徒家裏來。

  那麼尼古拉耶夫呢?為什麼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寫下這麼一段筆記:

  “我們剛剛離開克列緬楚格,已是掌燈時分。克列緬楚格車站上,月臺和小賣部都擠滿了人,到處是南方的悶熱,南方的擁擠。車廂中也是這樣。多半是小俄羅斯的婦女,全都年紀輕輕的,皮膚曬得黝黑,性情活潑,旅行和天熱使她們興奮——她們要‘到下面’去幹活。她們的身體和鄉下人的穿戴,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味,十分動人;她們又是那樣唧唧喳喳,邊吃邊喝,賣弄自己的伶牙俐齒和胡桃色眼睛,實在令人難受……

  “德聶伯河上有一座長長的橋,耀眼的紅日從右邊照進窗來,橋下和遠處是渾濁的黃水。沙灘上有許多女人,赤身露體地在那兒洗澡,還顯得非常悠閑自在。有一個脫下襯衫就跑過去,挺起胸脯笨拙地撲進水中,用兩只腳拚命打水……

  “駛過德聶伯河已經很遠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莊稼,光禿禿的,罩上了黃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惡的維雅托波爾克①,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晚上,他帶領一支人數不多的隊伍,騎馬沿著這山谷前行——他上哪兒去?又想些什麼呢?這是幾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這般美麗。不,這不是斯維雅托波爾克,而是一個粗魯的農夫騎著汗水淋淋的馬在山間陰影中行走。他身後坐著一個女人,兩手反綁在背上,頭發散亂,赤露著兩只細嫩的膝蓋,她咬緊牙關,瞅著那農夫的後腦勺;農夫正機警地註視前方……

  “濕潤的月夜。窗外是坦蕩如砥的平原,骯臟泥濘的道路。車廂裏旅客們都沈睡了,燈光昏暗,一盞布滿灰塵的燈裏還剩下一節很粗的蠟燭頭。田野的潮氣從放下的車窗間隙中吹進來,同車廂裏惡臭濃烈的空氣摻雜在一起。有幾個小俄羅斯女人伸開四肢,臉朝天躺著睡覺,嘴巴張得大大的,胸脯在襯衫下聳動著,裙子裹著肥大的臀部……有一個剛剛醒來,定睛徑直望著我,望了好半天。大家都睡著了,——我簡直覺得她似乎就要用神秘的低語呼喚我……”

  離火車站不遠,有個村子坐落在寬闊平坦的山谷中,每個星期日我都要去那兒。有一次,我漫無目的地來到這個車站,下了火車就朝村子走和暮色蒼茫之中,前方園子裏現出小白屋,近處牧場上現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風車。風車下面圍著一群人,人群背後有一支小提琴拉著節奏急促、激越的曲調,跳舞的人隨之跺著腳……後來一連幾個星期日的晚上我都站在這一群人中,聽他們時而拉琴,跺腳,時而曼聲合唱,直到深夜。我走到一個黃頭發姑娘身旁停住了腳步,她胸脯高聳,嘴唇厚厚,黃眼睛射出極其明亮的光芒。趁大家你推我搡的時候,我們立刻偷偷地彼此拉起手來。我們站在一起,若無其事,竭力誰也不看誰。我們心裏明白,如果小夥子們發現一個城裏的少爺經常出現在風車下的目的就是為此,那我可就要倒黴了。第一次我們是偶然站在一起的,後來,只要我一走近,她便立即在一眨眼工夫轉過身來;只要感覺到我在她身旁,她便抓住我的手指頭,一整夜都不放。天愈黑,她握得愈緊。而且肩膀愈往我身上靠。夜深了,當人們開始散去時,她就不知不覺地溜到風車後,迅速躲起來;而我則慢騰騰地沿著大路向車站走去,等到風車下不剩一個人時,我就貓著腰往回跑。我們心照不宣地這樣做,站在風車下面時沈默不語,彼此愉快地折磨時也沈默不語。一次她陪送我走。離火車站還有半小時,車站上一團漆黑,闃無人聲,只有蟋蟀在四周低鳴,令人快慰;遠處,村裏黑魆魆的園子上方初升的月亮呈現出血紅色。支線上停著一輛車廂門開著的貨車。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往車廂裏拉,這樣做連我自己也覺得可怕。我爬進去,她跟在我後面也跳了進去,就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可是當我們劃著火柴,想看看裏面有什麼時,我馬上被嚇得倒退了一步:火柴照亮了車廂正中停放的一口薄棺材。她則象山羊似地蹦了出去,我跟在她後面……在車廂底下她一下接一下地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發狂地吻我,我呢,別指望能離得開。此後我再也沒去這個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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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約 980—1019年古羅斯大公,他在爭奪政權的內江中殺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惡的”綽號。

  二十八

  秋天我們過了那一段過節般的時期:每年年終城裏要召開全省地方自治會議員代表大會。冬天對於我們來說也是過節般地過去了:有以贊科維茨卡婭和薩克薩罔斯基為首的小俄羅斯劇院來巡回演出,有首都的名角契爾諾夫、亞科夫列夫和穆拉維娜舉辦的音樂會,還有不少不化裝和化裝的跳舞晚會,以及家庭晚會。地方自治會代表會議後,我去莫斯科拜訪了托爾斯泰。回來之後,我特別忘情於世俗間的罪惡誘惑。這些誘惑,從外表上看大大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似乎沒有一個晚上在家呆過。我們之間的關系也不知不覺地惡化了。

  “你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有一天她說。“完全是個男子漢了,不知為什麼也蓄起法國式的胡子來。”

  “你不喜歡?”

  “不,幹嗎不喜歡呢?我不過想說,一切事物都要變的!”

  “對,你看你也變得象個少婦了,清瘦了,也更漂亮了。”

  “你又開始嫉妒我了。我真怕跟你說老實話。”

  “什麼?”

  “我想穿一套服裝參加下次的化裝舞會。隨便一套價錢不貴的、樸素的。戴一副黑面具,再來件什麼又黑、又輕、又長的……”

  “到底要化裝成什麼呢?”

  “夜。”

  “這麼說,奧勒爾時期的東西又要開始了?夜!這真夠庸俗的。”

  “我看不出這裏有什麼奧勒爾時期的東西,有什麼庸俗的地方。”她冷淡地、自有主見地回答道。從這種冷淡和獨立自主的精神中,我真的害怕地感覺到了往日的某種東西了。“你不過是又開始嫉妒我罷了。”

  “為什麼我又開始嫉妒了呢?”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因為你又開始疏遠我,又想討男人們的喜歡,博得他們的歡心。”

  她不懷好意地笑了一笑,說:

  “你沒有資格說這個。正是你一個冬天都沒有離開過切爾卡索娃。”

  我臉漲得通紅。

  “是沒有離開過!可是我和你在哪兒她就跟到哪兒,難道是我的過錯?最使我傷心的是你和我在一起總有點不自在,仿佛你有什麼心事瞞著我。你直截了當說吧,什麼心事?你心裏藏著什麼 ?”

  “我藏著什麼?”她回答道,“悲傷,我悲傷的是,我們往日的愛情已經沒有了。不過說這個幹嗎……”

  她沈默了一會又補充說:

  “既然你不快活,那麼化裝舞會我就準備謝絕參加了。只是你對我太苛刻了,我每一個心願你都說成是庸俗的,你剝奪我的一切自由,而你自己卻什麼都幹……”

  春夭和夏天我又多次出外漫遊。初秋時節又遇見了切爾卡索娃(在此之前我和她之間確實沒有什麼),並且得知她要遷居基輔。

  “親愛的朋友,我要和您永別了,”她用一雙鷹眼看著我說:“我丈夫在那裏等得不耐煩了。您願意送我到克列緬楚格嗎?當然,要完全保密。我在那兒要過一夜,等船……”

  二十九

  這事發生在十一月間。我迄今還看到和感覺到那偏遠小俄羅斯城市的死板而陰郁的生活,它的冷落的街道,狹窄的木板人行道,圍著籬笆的黑色的花園,林蔭道上光禿禿的高大白楊,空蕩蕩的市立公園,裏面有一間窗戶被打死的夏季餐廳,這時節濕潤的空氣,公墓裏腐爛樹葉的氣味,我沿著這些街道、花園毫無表情、毫無目的地徘徊,我那些同一的思緒和回憶……回憶是一種使人沈痛。使人恐懼的東西,它甚至需要有專門的祈禱文才能解脫。

  在一個非常不幸的時刻,她那些偶爾才吐露一點的隱痛使她發狂了。那天格奧爾基哥哥下班回來晚了些,我回來得更晚(她知道我們機關在籌備地方自治會年會,要晚些回來)。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好幾天沒有出門(每月她總有幾天是這樣),而且,跟往常一樣,在這種時候她總是神態異常的。她準是照自己的習慣蜷縮著身子,半躺在我們臥室的沙發上好半天,抽了許多煙(她從某個時候起開始抽煙,我多次請求甚至要求她丟掉這種對地極不適合的嗜好,可她總不聽),或許,她還茫然地瞧著面前的什麼東西,然後驀然站起身來,在一片小紙上一字也不改地給我寫下幾行字(這是哥哥回來以後在這間空空如也的臥室裏的梳妝臺上發現的),然後就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一部分東酉,其余的都幹脆扔掉了。這些到處亂扔的東西我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勇氣去拾起來,收藏在什麼地方。夜晚她已經走遠了,走在回父親家的途中……當時我為什麼沒有去追趕她?也許是因為出於愧疚,也許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清楚地知道她有時脾氣倔強。我打了許多電報,寫了許多信,最後也只收到兩句回話;“我女兒走了,而且不許把她的去向告訴任何人。”

  如果當時哥哥不在我身邊(雖然他本人也束手無策,茫然若失),天曉得我會發生什麼事。那簡短的寫明了她出走的原因的宇條,哥哥沒有立刻交給我,想讓我事先有個思想準備——他這樣做很笨拙。最後他下定了決心,噙著淚珠把字條交給了我。在那片小紙上她用堅定的筆觸寫道。“我不能再看著你離我愈來愈遠,不能繼續忍受你無休止地,日趨頻繁地汙辱我的愛情,我既不能讓它在我心中死滅,也不能不明白:我受到的屈辱已到了極限,我的一切愚蠢的希望與夢想都已破滅。願上帝給你力量經受住我們的訣別,忘掉我,在你那新的、完全自由的生活中去獲得幸福吧……”我一口氣讀完了宇條,覺得腳下的土地在下陷,臉皮和頭皮在發冷,在縮緊,但我卻嘣出一句相當厚顏無恥的話來:

  “這有什麼?早就該料到的,這種‘破滅’尋常得很!”

  此後,我竟然還有勇氣走進臥室,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神態躺在沙發床上。黃昏時分,哥哥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著我,我假裝睡著了。他碰見任何不幸的事都驚慌失措,經受不起,這一點特象我們的父親。他匆忙中很快就相信我真的睡著了,趁當晚還得出席參議會會議的機會,便悄悄穿上衣服走了……現在想起來,我當天夜裏沒有開槍自殺的唯一原因,是我已經下定決心,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總得自殺。當時窗外花園裏的乳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我的房間,我走進餐室,點著燈,在櫥櫃旁喝了一杯伏特加,接著又是一杯……我從屋裏出來,走到街上去。街上寂靜無聲,溫暖潮濕,周圍的一切——空蕩蕩的公園裏和林蔭道上的白楊間到處彌漫著濃密的白霧,這霧和月光融合在一起,情景十分可怕……然而回家就更可怕:要點燃臥室裏的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下看到這些還扔得到處都是的襪子、鞋子、夏令時裝和那件花睡衣——我入睡前常常摟著這件睡衣裹著的她,吻她向我仰起伸過來的瞼,感受她那溫馨的呼吸。只有和她在一起,在她面前痛哭才能使我擺脫這種恐懼,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第二天晚上,死一般靜寂的臥室依然亮著微弱的燭光。漆黑的窗戶外是茫茫的黑夜,正漸漸瀝瀝地下著深秋的細雨。我躺在床上凝視前面的墻角,那兒掛著一幅陳舊的聖像,她睡前總要向它祈禱。聖像陳舊,仿佛是一塊澆鑄板,正面塗了一層朱砂,在漆得光亮的紅底上是穿金衣的聖母像。聖母既嚴肅又悲傷,又大又黑的眼睛超出黑眼眶,叫人毛骨悚然!聖母和她,這幅聖像和她瘋狂出走時倉惶扔下的一切女用什物在我腦海中攪在一起,既使人覺得可怕,又使人感到褻瀆。

  接著過了一個星期、兩星期、一個月。我早已辭掉了我的職務,不到人群中去露面。我壓下了一個回憶又一個回憶,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就象某些斯拉夫農民,曾經在某個地方,在坑坑窪窪的林蔭道上,“纖著”裝滿沈重貨物的大船一樣。

  三十

  無論家裏還是城裏,仿佛到處都有她的身影,我又被這種幻覺折磨了約一個月。最後我覺得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於是決定到巴圖林諾去住一段時期,暫不理會將來的事。

  我匆匆和哥哥最後擁抱一次之後,懷著非常奇怪的感覺走進已經開動的列車車廂。進了車廂,我自言自語道:嘿,我又象小鳥一樣自由啦!這是個沒有下雪的漆黑的冬夜,車廂在幹燥的空氣中轟隆轟隆震響。我提著小箱子坐在門邊的一個角落裏,回想起我愛在她面前重復的一句波蘭諺語:“人為幸福生,鳥為飛翔活”。我一個勁地凝視著隆隆聲中漆黑的車窗,不讓人看見我的眼淚。這一夜列車開往哈爾科夫……兩年前的那一夜是從哈爾科夫開過來的:那是一個春天的拂曉,她還在漸漸亮堂起來的車廂裏酣睡……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緊張地坐在又悶又擠的車廂裏,一心盼著天亮,盼著有人走動,盼著哈爾科夫車站上的一杯熱咖啡……

  後來到了庫爾斯克,它同樣引起我的回憶: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和她在車站上吃飯,她顯得很高興,說;“我平生還是第一次在車站上吃飯!”眼下卻是個灰蒙蒙的寒冷的日子,時近黃昏,我們這列過長而又十分平凡的客車停在車站前:庫爾斯克—哈爾科夫—亞速海鐵路線上的三等車廂都是龐大而又笨重的,象一堵沒有盡頭的墻一樣。我走下車廂,看了著周圍,前面老遠的地方現出一個黑糊糊的車頭,幾乎著不見。一些人拿著茶壺從踏板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地到車站食堂去打開水——他們全都一樣的令人厭惡。我的幾個鄰座也下了車:一個是被自己的肥腫癥弄得精神不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商人;一個是極其活潑、對一切都好奇的小夥子,他那鄙俗的面孔和嘴唇整天叫我作嘔。他總是向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也整天引起了他的註意:他會說,這個人怎麼老是坐在那裏沈默不語,不知是個少爺呢,還是個什麼別的人!不過他倒友好地提醒我,說話象放連珠炮似的:

  “您註意,這裏總賣烤鵝,便宜得不得了!”

  我停住腳步,心裏想著小賣部,我不能去。因為那兒有一張我和她曾經坐過的桌子。雖然這個地方還沒有落雪,但空氣中卻已經充滿俄羅斯嚴冬的氣息。在巴圖林諾等著我的將是怎樣的一座墳墓啊!父母都年事已高,不幸的妹妹艷容已衰,冷落的莊園,破敗的房屋。傾頹的花園,只有寒風在那裏呼嘯,冬日的犬吠聲在這寒風中顯得格外多余、淒切……列車的尾部長得望不到頭。對面,站臺的欄桿房聳立著一排白楊樹,光禿禿的象掃帚。白楊樹後面凍結的鵝卵石便道上,有幾輛出租馬車等著生意,看這情景,庫爾斯克的苦悶寂寞就不言而喻了。站臺上一群村婦就站在白楊樹下,他們都用圍巾圍得嚴嚴實實,圍巾兩端系在腰間,臉凍得發青,正在討好多地招徠顧客,叫賣那些便宜得不得了的烤鵝——個個肥大,僵硬,皮上象長滿了粉刺。打好了開水的人爽快地從車站前朝暖和的車廂往回跑,雖然覺得冷,但還挺愉快,一邊跑一邊嬉皮笑臉窮快活地跟村婦們討價還價……終於,遠處的機車猛然吼叫起來,陰森可怕,威嚇我還有更遠的路程……最使我束手無策的是不知道她躲藏在哪裏,要不是這樣的話,那我早就不顧任何羞恥,不管到什麼地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把她追日來。她這魯莽的行動無疑是一時的沖動,而妨礙她後悔的也只是羞恥心。

  我再一次回到父親的家,已經不象三年前那樣了。如今我用另外的眼光來看待一切。巴圖林諾比我路上想象的還要壞:村裏的木房殘破不堪,那些長毛蓬松的狗和停在門前結滿冰淩的拉水車使人想起蠻荒時代,門檻和泥濘凍在一起,象鐵一般的堅硬,通向我家莊園的車道上也布滿了這種泥濘,象駝峰一般,空空蕩蕩的院子面對者陰沈的房屋,窗戶也是一副愁苦相,高得不象樣子的、笨重的屋頂是曾祖父和祖父時代修建的,有兩道帶檐子的暗臺階,年深日久,木料都已變成瓦灰色。一切都陳舊了,似乎被廢棄了,無用了,連這無用的寒風也壓迫著祖傳下來的一株樅樹的樹梢,它高出屋頂,聳立在冬季荒涼的花園裏……我發現家裏的生活變得更加貧寒:爐竈裂了,只抹一點兒泥,為了取暖把農夫的馬衣鋪在地板上……只有父親一人極力保持原樣,似乎要反抗這一切變化:他變得清臒削瘦,體重減輕,須發花白了,可直到如今他還是經常把臉刮得幹幹凈凈,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穿著也不象過去那樣隨隨便便了。這種不顧年邁和貧寒而硬要裝面子的做法真叫人難過。他表現出比所有人都更精神、更愉快(顯然是為了我,為了我的羞辱和不幸)。有一天,他用顫抖的、已經枯槁的手捏著煙卷,憂郁而溫柔地看著我說:

  “得了,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無論是青年時期的焦慮、悲傷或歡樂,還是晚年的平和與安寧……這是怎麼說的?”他說,眼裏露出微笑,“‘和平的樂趣’哈,這真是鬼話;

  在這簡陋的茅屋裏,

  我們避開塵世幽居,

  呼吸田野自由空氣,

  享受著和平的樂趣……”

  一想到父親,我總是悔恨,覺得我對他尊重和愛戴不夠,我每每感到內疚的是,我對他的一生,特別是對他的青年時代了解得太少。當我能夠了解的時候,我也很少想到這樣做!現在我就是竭盡一切努力,也不能徹底弄明自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完全是一個特殊時代、特殊門第的人,一個奇怪的人,極容易和人相處,稟賦又多才多藝,可不知怎的竟一事無成,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他內心熱情,思路敏捷,通達事理,曉暢隱微;他的性格是個少有的結合體:爽快直率而深藏不露,外在簡樸而內在復雜,眼光冷峻銳利而氣質瀟灑浪漫。那年冬天我才二十歲,而他已六十歲了。說起來甚至難以叫人相信,那時我已經有二十歲了,但不管怎樣,那時我正處於血氣方剛的時期!而他的一生已經過去。可是那年冬天誰也不如他理解我的內心活動,大概誰也沒有象他那樣覺察到我內心交織著悲痛和青春活力的矛盾。一天,我們坐在他的書房裏。那是個寧靜的陽光和煦的日子,院子上鋪滿著皚皚自雪,雪光從低矮的書房窗戶裏照進來。這是一間暖和的、充滿煙草味的、無人照料的書房,我自幼就覺得它十分可愛;它的雜亂、舒適、總不變更的簡陋陳設在我看來是跟父親的習慣和愛好分不開的,跟我關於他和我自己早年生活的全部回憶分不開的,他講“和平的樂趣”之後,放下煙卷,從墻上取下一把舊吉他,開始彈起他心愛的民間曲子來。這時他的目光變得堅定、快樂,同時他心底裏好似藏著什麼秘密;他應合著吉他輕曼而快樂的節拍低吟,而這吉他正含著淒然的微笑訴說著已經失去的珍貴的東西,訴說著人生反正都要完結,不值得痛哭流涕。

  回到巴圖林諾後不久,我就忍耐不下去了。一天,我突然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奔進城去。可是我一無所獲,當天返回,因為醫生家裏簡直把我拒於門外。當出租小雪橇到了我熟悉的、現在使我恐懼的大門口時,我懷著絕望的心情不顧一切跳下去,膽戰心驚地望了望餐室那窗簾半掩的窗戶,我和她曾經在長沙發上度過許多時光——那些秋天的、我們相愛之初的時光!我撳了撳門鈴……門開了,沒想到我和她弟弟面對著面,他臉色發白,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我父親不想見您。她麼,您也知道她不在。”

  這就是那年秋天帶著小黃狗陀螺順著樓梯瘋狂地跑上跑下的那個中學生。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表情陰郁、皮膚黝黑的青年,身穿軍官式樣的白色斜領襯衫,腳登高統皮靴,上唇的小黑胡子剛剛冒出,一對小小的黑眼睛射出倔強而兇狠的光芒,由於皮膚黝黑,蒼白的面孔泛出綠色。

  “請您走吧。”他輕聲補充了一句,看得出,他的心在斜領襯衫下劇烈地跳動。

  整個冬季我仍然每天執拗地等候她的來信,我不會相信她是鐵石心腸。

  三十一

  就在那年春天,我得知她得了肺炎而回到家中,一個星期後便病故了。我還得知,她的一個遺願就是盡量長久地對我隱瞞她的死訊。

  我至今還保存著一個咖啡色羊皮面的筆記本,這是她用自己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來作為禮物贈給我的,這一天也許是她一生中最感動人的一天。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還可以讀到她寫給我的幾句贈言,由於激動、倉促、羞澀,有兩處寫錯了……

  不久前我夢見了她,這是在我失去她後漫長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在夢中,她的年紀和我們共同生活、共度青春的時期相仿佛,不過從臉上可以看出她的美貌已衰。她清瘦,身上穿著類似喪服的衣衫。我只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她,然而心中卻充滿了那種強烈的愛和喜悅,感受到了那種肉體和心靈的接近,那是我從來沒有從別的什麼人身上體驗過的。

  一九二七—一九二九,一九三三年

  於濱海的阿爾卑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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