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5章 講壇拾趣 (12)

有聲的繆斯

我發現,近年來,有一個“古老的”高雅嗜好在北美校園、文化圈子悄然覆活,幾成卷土重來之勢。

台灣詩歌、散文大家余光中曾有《無聲的繆斯》一文,批評現代中國(包括西方)的詩歌、散文及其他文學作品完全忽略文字的音樂性,變成了無以卒“讀”的啞巴繆斯。他認為,可“閱”而不可“讀”,這是當今詩歌式微、文學越來越遠離“受眾”(audience)喜好而步入死亡之途的重要原因之一。

想想看,就中國文學而言,除了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大多都可以直接入樂以外,唐宋、明清的話本(那是今天所有“經典小說”的源頭),《蘭亭集序》、《滕王閣序》、《岳陽樓記》等古文,哪一篇不是誦讀起來瑯瑯上口,聲如絲竹金石的?古人的“吟詩”和“酬唱”,強調的就是書寫、創作過程中的“吟”與“唱”——重視聲音美感的享受。在我們了解的歐美文學傳統中,喬治?桑、普魯斯特的巴黎文學沙龍,霍桑、梭羅、愛默生的新英格蘭鄉村文人聚會,等等,無一不是以文學作品的誦讀貫穿始終的。我這裏說的是“誦讀”而不是“朗誦”——我現在最害怕聽那些煽情吼叫的舞台腔、文藝腔的“朗誦”,每每聽得雞皮疙瘩驟起,反而敗壞文學閱讀的胃口。

最早,我確是從台灣來的作家、詩人處感受到這種愉快的文學“誦讀”風氣覆蘇的。那一年,詩人鄭愁予在耶魯家中宴請到訪的作家龍應台,龍應台提出:不需要什麽好酒飯,我就想跟愁予一起讀讀詩。按歐洲的習慣,文化人聚會都應該讀一些什麽,清茶淡飯也能吃出興味。那一頓飯,我們邊讀邊談,詩酒相伴,逸興飛揚,至今令我回味不已。

去年春天,我接到美國東北部著名的私立文理學院明德大學(Middle–buryCollege)的邀請,在學院的周末夜文化聚會中以中文為學生朗讀我自己的長篇小說《迷谷》片斷。因為有一位明德學中文的美國學生翻譯了其中的章節作為畢業課題,那晚,我們在家庭客廳一般的學校“公屋”裏以中、英文穿插的方式為學生朗讀作品。春寒料峭的山區夜晚,聽眾沈靜寧謐的聆聽而又反響熱烈的現場氣氛,曾感動得我寫下了《青山夜讀》一文。我這才知道,像這樣的中文(也包括各種語言)的作品朗讀晚會,明德大學每年都要定期進行,前年中文部請的是詩人北島。而像北島、楊煉、多多等眾多客居海外的中國詩人,這些年應各國詩歌節之邀前往朗讀自己的作品,已經成為他們應接不暇的最重要的日常行旅之一。

或許是出於“後現代”人文主義的危機意識,風氣所及,近年來,美國各地組織私人讀書會蔚然成風,我們耶魯學人的小圈子聚會中,近期就常常以誦讀作品為樂。至於北美的華文文學聚會,僅僅在最近一兩個月內,我自己就先是被應邀到華盛頓,隨即又與耶魯同事鄭愁予、康正果一起,應邀到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以中文朗讀自己的作品。這一兩年來,因為被聘為耶魯塞布魯克住宿學院的“Fellow”(可譯“會員”或“嘉賓”),每月參加學院的“Fellow”聚會,我才發覺:這種文學作品的聚會誦讀風氣在校園中真有一種“雨後春筍”之貌。有時是邀請作者直接面對聽眾的作品朗讀,更多的時候則是讀者之間進行的特定作品的朗讀和討論。這當然並沒有“一攬子解決”現代作品的樂感、聲韻問題,但至少,文學的“吟”“唱”回來了,重現了。

引發我寫作此文的動機,其實是我就剛剛參加完“Fellow”們的一個作品朗讀晚會。讀的是法國作家米歇爾?赫勒比克(MichelHouellebeq)的英譯新作TheElementaryParticles。拜現代覆印技術之賜,一邊聽著朗朗的吟讀之聲,一邊看著手中的文本覆印片斷,平面的文字一下子變得立體,變得如歌如詩般的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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