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48)

她沒認出阿里薩,因為他長得和費爾米納說的完全不同。乍見之下,她覺得表妹曾經為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職員而神魂顛倒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氣質就跟挨了打的狗似的,那身落難猶太教士的打扮和一本正經的模樣,任何人也不會動心的。 

但是她很快又推翻了最初的印像,因為阿里薩雖不知道她是何許人,卻願意無條件地為她效勞,他到底也沒弄清她是誰。誰也比不上他那麼通情達理,既沒讓她報上尊姓大名,也沒向她要地址。他的辦法很簡單:她每個禮拜三下午到電報局如此而已。他看完伊爾德布蘭達帶去的那張寫好的電報紙後,問她能不能接受他的建議作點修改,她同意了。阿里薩又塗又寫,最後乾脆把那張紙撕了,重新寫了一封信,她覺得他動人極了。走出電報局時,伊爾德布蘭達的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

 

“他其貌不揚而又可憐巴巴的,”她對費爾米納說,“但可愛極了。” 

最引起伊爾德布蘭達注意的,是表妹的寂寞。她對表妹說,你就跟二十歲的老處女似的。她在一個人數眾多而分散的家庭里生活慣了,在這種家庭里,誰也搞不准到底有多少人,每頓飯又有誰去吃。伊爾德布蘭達無法想像,一個處在表妹這樣年華的姑娘,被關在私生活的小天地里不越雷池半步,該是多麼難受。從早上六點鐘起床開始,到晚上熄燈就寢為止,都在消磨時光,天天如此。生活,從外部強加給她。首先,雞叫最後一遍的時候,送牛奶的男人就拍響大門的門環把她叫醒。然後,就該是那個賣魚的女人了,她肩扛一個用海藻墊底、裝著奄奄待斃的棘鎮魚的箱子,手提幾隻盛著馬利亞啦巴哈產的蔬菜,和聖貽辛托產的水果的精美的籃子。再以後,整日有人敲門,什麼樣的人都有:叫化子、招攬摸彩賭博的姑娘、募捐的修女、吹著蘆笛的磨刀匠。收購瓶子的。收購碎金子的、收購報紙的、假扮成吉卜賽女人用紙牌算命的、或看手相的、或看咖啡剩渣和小盆里的水算命的。普拉西迪亞整周就是打開大門又關上,嘴里說著“不要”,“改天再來吧”,要不就在陽臺上氣息敗壞地吼叫:“別再煩了,他媽的,該買的我們都已經買過了。”她以極大的熱忱樂顛顛地取代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費爾米納都把她當姑媽甚至喜歡她了。

 

她當奴隸簡直成了嗜好。只要一有點兒空,她就到工作間去熨燙白罩單,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裝有黛衣草花的櫃櫥里,她不僅熨燙和折疊剛剛洗過的,還把那些因久放不用而褪了色的也又燙又疊。她還同樣小心翼翼地經管著費爾米納·桑切斯——費爾米納的母親,死去已經十四年——的衣服。不過,拿主意的是費爾米納。 

她吩咐該吃什麼,該買什麼,每件事情該這麼辦,該那麼辦,她就這樣主宰著實際上沒什麼可主宰的全家的生活。每當她洗刷完鳥籠並給鳥兒喂過食,弄過花草之後,她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她被學校開除以後,有好多回,午覺一直睡到第二天。

 

圖畫課,只不過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而已。自從埃斯科拉蒂斯卡姑媽出走以後,她同父親的關係就冷淡了下來,雖然雙方都已經找到了相安無事地生活的辦法。她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出去幹他的事去了。他很少不回家履行吃午飯的禮節,雖然幾乎從來不吃,因為教區咖啡館里的開胃酒和點心就把他填飽了。他也不吃晚飯,他們把他那一份留在飯桌上,盛在一個盤子里,用另一個盤子扣起來,盡管誰都知道他不會去吃,放到第二天早飯時熱好再端出來也還是不吃。他每周交一次錢給女兒,用做開支,這筆錢他計算得很精確,她也摳得很緊,不過她向他提出任何不時之需時他都樂意照給。他從來不說少給她一個子兒,也從來不查帳,但她卻搞得一清二楚,就跟要向宗教裁判所的法庭報帳似的。他從來不向她談他的生意的性質和狀況,也從來沒帶她到港口的辦公室去過,辦公室設在正派姑娘不宜露面的地區,就是由父母陪著也不行。洛倫索·達薩晚上十點以前是不會回家的。十點,是戰爭不那麼激烈時期的宵禁時間。他在教區咖啡館里一直呆到那個時間,見到什麼玩什麼,他對各種室內遊戲都在行,而且精通。他回家時總是輕手輕腳的,不吵醒女兒。每天他一醒就喝下第一杯苗香酒,嘴里整天嚼著熄滅了的卷煙屁股,時不時再來上一杯。 

一天晚上,費爾米納覺得父親回來了,她聽見樓梯上響起了他那哥薩克腳步聲,二樓的過道上傳來了沈重的喘息聲,臥室的門上響起了他用手掌拍門的聲音。接著,她給他開了門,第一次驚恐地發現,父親的眼睛扭歪了,說話也磕磕巴巴的。

 

“我們完了。”他說,“全完了,你就會知道的。” 

總共就說了那麼句話,以後再也沒提起過,也沒發生任何證明他說了實話的跡像。但那天晚上以後,費爾米納就明白了,她在世界上舉目無親。她生活在社會真空里。學校里的老同學生活在對她來說是禁地的天堂里。她蒙受被開除的羞辱之後就更加如此了,鄰居們也不正眼瞧她,因為他們對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是看著她穿著聖母獻瞻書學校的校服長大的。同父親打交道的都是商人和碼頭工人,教區咖啡館這個庇護所里面的逃兵,獨身的男人。在最後這一年里,圖畫課多少減輕了一點她的囚居生活的寂寞,那位女教師喜歡上集體課,常常把其他女學生帶到她的縫紉室來。但那些女學生的社會條件千差萬別,教養欠佳,對費爾米納來說,她們只不過是些萍水相逢的朋友,每堂課一結束,感情也就結束了。伊爾德布蘭達想敞開那個家的大門,給它透透氣,把父親的樂師、鞭炮和焰火架弄來,搞一次狂歡舞會,讓大風把表妹的死氣沈沈的精神狀態一掃而光,然而她很快就發現,這些想法是徒勞的,原因很簡單: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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