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49)

不管怎麼說,把表妹推向生活的畢意是她。下午,上完圖畫課以後,她讓表妹帶她上街,遊覽市容。費爾米納指給表姐看,這是她過去每天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散步的路線;這是阿里薩假裝看書等她時坐過的小公園里的那條長凳子;這是他尾隨她走過的幾條胡同;這是他們密藏書信的旮旯兒;這是原先作過宗教法庭的監獄的那座陰森森的宮殿,宮殿後來改成了聖母獻瞻節學校,她打心眼兒里憎恨它。 

她們登上了窮人公墓那道山梁,阿里薩原先就是在這裏拉小提琴,利用風向使她躺在床上都能聽到。站在山上,古城盡收眼底:支離破碎的屋頂和百孔千瘡的墻壁;荊棘叢中的要塞廢墟;海灣里連綿不斷的小島;湖邊破破爛爛的木板窩棚;還有那浩瀚的加勒比海。

 

聖誕之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米納站在當初可以最清晰地聽到阿里薩的秘密樂曲的地方,分毫不爽地指給表姐那個望彌撒之夜她第一次就近看見阿里薩那兩隻驚慌的眼睛的地方。爾後,她倆大著膽子到了“代筆先生門洞”,買了些甜食,在變色紙商店里玩了一陣。費爾米納指給表姐,她就是在那個地方突然發現,她的愛情只不過是個海市蜃樓。她自己也沒察覺,從她家到學校的每一步路,城里的每個地方,她那歷歷在目的過去的每個時刻,無一不是因為阿里薩而存在的。 

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了這一點,但她沒有承認,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不管是福是禍,唯一闖過她生活中的是阿里薩這個現實。

 

就在那些天,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他在“代筆先生門洞”上面搭起了照相館,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留了下影。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第一批搶先拍照。她們把費爾米納·桑切斯的衣櫃翻了個底兒朝天,把最艷麗的衣服、遮陽傘。做客時穿的鞋子、帽子都瓜分了,打扮成一副中世紀貴婦的樣子。普拉西迪亞幫她們紮束胸圍,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鐵絲架子里扭動,如何戴手套,如何系高跟靴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挑了一項闊邊帽子,上面的駝鳥羽毛一直拖到背上。

 

費爾米納戴了一頂不那麼古色古香的帽子,上面綴著五顏六色的石膏水果和土布花結。在鏡子里瞧著自己酷似銀板照片上的祖母們時,她們互相取笑了一番,然後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去照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張照片去了。普拉西迪娜站在陽臺上,目送她們打著遮陽傘穿過公園,東倒西歪地勉強穩住支在高跟鞋上的身子,全身使勁兒推著跟學步車似的裙撐。她祝福她們,讓上帝保何她們照個好照片。 

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面擠得水泄不通。他正在給森特諾拍照——森特諾剛剛在巴拿馬拿到了拳擊冠軍,他穿著比賽時的短褲,戴著拳擊手套,頭上頂著冠軍的桂冠。給他照相殊非易事,因為他必然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鐘,盡量減少呼吸。維持秩序的人剛站起來,他的崇拜者們便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為了討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他的技藝。輪到表姐妹倆的時候,天空彤雲密布,山雨欲來,她們聽任別人在臉上塗抹澱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根雪花五膏柱子上,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還超出了所需要的時間。那是一張永垂不朽的玉照。當伊爾德布蘭達以差不多百歲高齡在她那座位於弗洛雷斯·德馬利亞的莊園里離開人世的時候,人們在她臥室里的衣櫃里發現了這張加印的照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跡、情思變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夾在香氣四溢的床單的疊縫里,鎖在抽屜中。多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把她這張照片貼在全家影集的扉頁上,後來不知道怎樣,也弄不清在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經過一系列說來也沒人相信的巧遇,這張照片竟落到了阿里薩手里,那時兩人都已年逾古稀。

 

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從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出來的時候,“代筆先生門洞”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連陽臺都擠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塗著白色的澱粉,嘴唇上抹著巧克力色的口紅,身上穿著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們向她們起哄,她們躲進一個角落,竭力逃避眾人的哄笑,這時一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車車分開眾人駛了過來。哄笑停息了,不懷好意的人群作鳥獸散。伊爾德布蘭達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從車里鑽出來站在車門踏板上的那個男人的模樣,忘不了他的緞子禮帽,忘不了他的錦緞背心,忘不了他那睿智的風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也忘不了他出場時的威嚴。 

雖然她從來沒見過他,但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費爾米納對她談起過他,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個月的一天下午,費爾米納不願意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家門口走過,因為那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馬車正停在大門口。她告訴表姐誰是馬車的主人,並試圖解釋她為什麼對他反感,但對他的追求則隻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早把他忘了,看見他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車門口,一隻腳踏在地面,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認出來了,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麼對他反感。

 

“請上車吧。”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我送你們回去。” 

費爾米納還在猶豫,伊爾德布蘭達卻已欣然接受了邀請。烏爾比諾醫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著她上車,幾乎沒沾她的身子。費爾米納沒法,只好跟著表姐上車,滿臉漲得通紅。

 

那兒離家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倆不知道馬爾比諾醫生是不是跟車夫串通好了,但看來準是這樣,馬車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她倆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們對面,背對著馬車前進的方向。費爾米納扭臉對著窗戶,心裏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倒很開心,而烏爾比諾醫生呢,則因為她的開心而更開心。車子剛一啟動,伊爾德布蘭達就覺出了真皮坐墊散發的暖烘烘的氣息,車內的家什佈置得嚴嚴實實,便開口說,她覺得住在里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醫生便笑開了,相互像老朋友那樣開玩笑,說著說著就玩開了一種淺顯的隱語遊戲。這種遊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加上一個常見的音節。他們假裝以為費爾米納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實際上他們不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說,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玩哩。過了一會兒,說笑一陣之後,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的腳被靴子夾得實在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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