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47)

烏爾比諾醫生的最後一次努力是敦請拉魯絲說項。她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校長,對來自一個從這個學校在美洲建立以來就惠予照顧的家庭的請求,她無法拒絕。她由一個新入教的修女陪同,在上午九點鐘光臨。費爾米納還沒洗完澡,她們不得不返鳥籠里的鳥兒玩了半個鐘頭。她是個具有男子氣質的德國女人,聲如洪鐘,目光犀利,跟她對孩子的愛憐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世界上費爾米納最痛恨的,莫過於她和一切同她有關的事了,只要一回想起她的偽善,她就覺得像吃了蠍子那麼惡心。從浴室門口一認出她來,費爾米納一下就想起了在學校里挨過的體罰,每天做彌撒時難熬的瞌睡,令人心涼肉跳的考試,新入教的修女的奴顏婢膝,和那因精神空虛而形成的死水一潭的生活。然而,拉魯絲卻帶著仿佛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向她打招呼,驚奇地發現費爾米納長大而且成熟多了,她稱贊她說,家裏佈置得井井有條,庭院景色宜人,拘椽花紅得跟火似的。她命令新娘别在那里等她,別太靠近禿騖,說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她的眼珠啄出來,然後說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同費爾米納單獨談談。後者請她到客廳去。

 

訪問是短暫而不愉快的。拉魯絲沒有浪費時間去寒暄就對費爾米納說,她可以體面地復學。被開除的原因,不但可以從檔案中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里一筆勾銷。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學完課程並獲得文學學士的文憑。費爾米納如墜五里霧中,詢問這是從何談起。 

“這是某位有求必應的人的要求,他的唯一希望是讓你幸福。” 

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她明白了。她想,這個因一封無辜的信而毀了她的生活的女人有什麼權利來充當媒人呢?但她沒敢說出口。她只是說,是的,她認識這個人,因此也知道他沒有任何權利來干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的請求,是請你同意跟他談五分鐘。”修女說,“我確信,你父親是會同意的。” 

想到父親可能是安排這次訪問的同謀,她更加生氣了。 

“我生病的時候跟他見過兩次面。”她說,“現在沒有任何必要。” 

“不管是多麼挑剔的姑娘,都會認為這是聖母的賜福。”修女說。

 

修女繼續列舉他的美德,他的虔誠,他的救死扶傷的獻身精神,邊說邊從袖子里掏出一串中間掛著用象牙雕刻的基督的金唸珠,在費爾米納眼前晃了晃。那是家傳聖物,有一百多年歷史,是由西也納一位金銀匠雕成而且受過克萊門蒂四世祝福的。 

“這是給你的。”修文說。 

費爾米納覺得血往上湧,忍無可忍了。 

“我不明白您幹嗎會做這種事,”她說,您難道不認為愛情是罪惡嗎?”

 

拉魯絲假裝對這種侮辱毫不在意,但她的眼睛里進出了火星。她繼續在費爾米納眼前晃著那串唸珠。

 

“你最好還是同我好說好商量,”她說,“因為我如果說不通,主教大人就會來,跟他談,情形就不一樣了。” 

“請他來吧。”費爾米納說。 

拉魯絲姆驚把金唸珠藏進了袖口,然後從另一隻袖口里掏出一塊很舊的揉成一團的手絹,緊緊地握在手里,帶著一副悲天憫人的笑容從遠處看著費爾米納。

 

“可憐的孩子,”她嘆了口氣說,“你還在想著那個人。” 

費爾米納目不轉睛地看著修女,咽下了一句不該是姑娘家說的話。看見修女那兩隻像男人般的眼睛里噙著淚水,她覺得無比痛快。拉魯絲用手絹團擦乾淚水,站了起來。 

“你父親說你是頭倔驢,真是一點不錯。”她說。

 

主教並沒有去。如果不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來跟表妹一起過聖誕節。兩人的生活都發生了變化,對她的糾纏到那天為止就算結束了。清晨五點,他們到發自里約阿查那條船上去接她,一大群亂糟糟的旅客,因旱船而顯得困倦萎頓,但她卻春風滿面地下了船,帶著鮮明的女性的嫵媚。一夜風浪,使她還是顯得有些緊張。她帶來了裝著她家富饒的農場里出產的火雞和各種水果的大筐小兜,以使在她做客期間誰也短不了吃的。她父親利西馬科·桑切斯要好帶個口信,復活節時候如果缺少樂師,他可以把最高明的樂師請來,還答應過些日子運一批焰火給他們。此外他還說,在三月以前他不可能把女兒接回去,她盡可呆在那兒玩個夠。 

表姐妹倆一見面就過上了聖誕節。從第一個下午起,她們就一起入浴。裸體相對,用浴池里的水作為聖水互行洗禮。她們互相擦服皂,捉虱子,比臀部,比結實的乳峰,把對方當做鏡子,檢查自從上一次大家脫去衣服互相觀摩以來,時光毫不留情地在各自身上留下了什麼痕跡。伊爾德布蘭達富態豐腴,橘黃色的皮膚,全身長著混血姑娘型的毛髮,短而卷曲,跟金屬細絲絨似的。費爾米納則相反,苗條頎長,皮膚鮮潤,毛髮平垂。普拉西迪妞吩咐在臥室里擺上了兩張同樣的床,但有時她們躲在同一張床上,滅燈後一直談到天明。她們還抽上幾支攔路強盜抽的那種細枝雪茄,那是伊爾德布蘭達藏在箱子的襯里中帶來的,然後燒幾張阿爾梅尼亞紙,以消除臥室里雪茄煙留下的霉味兒。費爾米納第一次抽煙是在瓦列杜帕爾鎮,後來在豐塞卡,在里約阿查也繼續抽。在里約阿查的時候,十來個表姐妹反鎖在一間房子里,談論男人,偷偷抽煙。她學會倒著吸煙,把點火的那一頭擱在嘴里,就跟戰場上男子漢們為了防止香煙的閃光暴露自己一樣,但她孤身獨處時從不抽煙。跟伊爾德布蘭達一起住在自己家裏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抽煙,打那時起,她就學會抽煙了,但始終是背著人抽,連丈夫和兒女們也背著,這不僅因為女人在別人面前抽煙不太雅觀,而且也因為她以偷偷抽煙為樂。

 

伊爾德布蘭達這次旅行,從她父母來說,本是為了讓她淡忘那樁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但他們卻對她說,是要她去幫助費爾米納拿個大主意,她也信以為真了。 

伊爾德布蘭達是帶著嘲弄忘卻的幻想——同她表妹過去的做法一樣——聽從父母之命的,她跟豐塞卡那個電報員商量妥了,讓他秘密地把消息傳遞給她。因此,當她知道費爾米納已經和阿里薩吹了的時候,她痛心極了。另外,伊爾德布蘭達認為愛情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覺得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會影響普天之下所有的愛情。不過,她並未放棄原來的計劃。她以使費爾米納瞠目結舌的大無畏勇氣,獨自一人到電報局去了,她要讓阿里薩幫她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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