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斯特勞斯《猞猁的故事》(4)追溯往昔的神話

"猞猁的故事"是"偷貝殼的女人"的一部分,我將這兩個故事作為兩大系列歸人同一神話大類。該類神話表明,北美洲西北部流傳的一系列神話擴展至南北半球。我們早就知道,在北美、巴西和秘魯流傳的神話的形式驚人地相似。有些版本收集於十六七世紀,而另一些是在19世紀甚至20世紀。盡管收集的時間不同,神話依然非常容易辨別。時空的差別對神話的影響如此微乎其微,令人驚詫。

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將引用一個版本,這是歐洲所了解的第一個巴西印第安人的神話。該神話由泰韋(Thevet)於1550年至1555年間在裏約熱內盧地區的圖皮南巴族收集整理,後來於1575年發表。在阿爾弗萊德梅特羅《:AlfredMftraux)的幫助下,該神話得以再版,並配有評論以及不同版本,這些版本來自一部從未發表的手稿。我們之前研究的主題只構成這部美洲印第安人創世記的一個片段,或更確切地說是位於整個故事中部的一個情節。然而,該情節將與前後情節相呼應,使故事成為一個整體,盡管泰韋承認只記錄了一部分事件,其他事件聽到但被遺漏了。

我不認為泰韋"將不同神話,甚至同一神話的不同版本合並(為一個神話"63。每個神話都有自己的結構,以吸引人註意、觸動聽眾的記憶。這也是神話能夠通過口述代代相傳的原因。當地聽眾認為有價值的、促使他加以轉述的內容對於像16世紀法國方濟會教士這樣一個準備:不足的聽眾同樣是有價值的,盡管程度稍弱一些。泰韋並未選擇什麽都聽、什麽都記。我們在19世紀至20世紀收集的神話中常會發現連貫性更強的一整套神話的碎片,這些神話繼續得到印證例如當代由尼緬達居(CurtNimuendaju)在阿巴波古瓦族(Apapocuva)和卡多岡(Ca一dogan)在瓜拉尼族(Guarani)收集的神話。這兩個部族是古圖皮南巴族的近親。

泰韋講述道,在遠古時代,莫南神(Monan,意思是"先人")與人類生活在一起並造福於人類。然而,人類卻忘恩負義,神用天火處死了他們。:天帝改變了地形,此前的大地完整而平坦,沒有海洋,也沒有雨水。只有一個人逃脫劫難,莫南將他帶到天上。在他的苦苦懇求下,:天帝用瓢潑大雨淹沒了沖突地區,形成了今天的海洋和水系。莫南:勾這個男人造了一個女人,以便二人生兒育女。這樣就誕生了第二代種族。造物主麥爾莫南(Maire-Monan)出現了,他是"變革先祖"(AncienTransformateur),掌管所有藝術。白人是他的"真正的孩子".在文化上優於印第安人。麥爾莫南賦予人類現在的外形和不同的性格。

與麥爾莫南同時代的人不滿意自身的演變,他們將莫南放在火堆上燒死。莫南升上天空,變成暴風雨,在塵世留下自己的後代。其中一個叫索梅(Sommay)的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塔門多納雷(Tamendonar6),一個叫阿裏左泰(Aricout)。他倆一個性情溫和,一個脾氣暴躁。兩兄弟之間的沖突造成了一場源於陸地的大洪水。兩兄弟和他們的妻子逃到山頂,其他人和動物全部葬身洪水。一對夫婦生育了圖皮南巴人,另一對夫婦生育了圖皮南巴人的夙敵。莫南專門在樹懶(Paresseux)Bradypustridactylus,因為肩部中間有黃斑口,所以在巴西被稱為"肩帶樹懶"(Paresseuxascapulaire)肩部中間預留了火種,兄弟倆可以用這個火種燒火做飯。

所有這些似乎與前幾章所講的北美神話沒有聯系。但我們很快就會發現聯系之所在,下面就是產生關聯的內容。

村裏有一個叫麥爾一波奇(Maire-Pochy)的人,盡管他的地位是仆人甚至奴隸,但他卻是"偉大的莫南的親戚"。他奇醜無比,卻身懷神功。一天,他帶回一條魚,主人的女兒想嘗一嘗。她一嘗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很快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人們找來村裏所有的男人,找出孩子願意接受其弓箭的人,以此來確定孩子的父親,這個人就是麥爾一波奇。"大夥兒都對他不滿",將他和妻兒拋棄。但是麥爾住的地方物產豐富,而其他村民居住的地方十分貧瘠,寸草不生,不少可憐的村民被餓死。

麥爾心生憐憫,吩咐妻子將食物送給從前的村民並邀請他們來家裏做客。這些人對肥沃的田園垂涎三尺,將東西一搶而空。麥爾立即把他們變成了各種動物。這件事使他對親家以及妻子徹底產生反感:"他褪去醜陋的外表,變成最英俊的人,到天堂去過著舒適的生活。"

麥爾一波奇的兒子也叫麥爾,和父親一樣是個大法師,他想陪同父親上天。在一段時間裏,他變成巖石將海洋與陸地分開以防有人跟蹤。他後來恢復人形,和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他的傑作之一是制造了一艘豪華火船。他的同伴急不可耐地把船搶過來要試試。這個魯莽的家夥把自己點著了,跳到水中變成了秧雞,一種紅爪、紅喙的涉禽。最後,麥爾去尋找父親泰韋在這裏稱他父親為卡魯博蘇(Caroubsouz);比較linguagermcoaracy;guaraniquaraei,kuaraby"太陽";temb6一teneteharakar-ap0-bar,"創世者";他在塵世留下一個叫麥爾一阿塔(Maire-Ata)的兒子。麥爾一阿塔娶了一個同鄉。這個女人生性好動,盡管有孕在身,還想回老家去看看。她肚裏的孩子同她交談,為她指路。但因為她拒絕采摘某些他想要的"小蔬菜",腹中的孩子不再說話,女人迷了路,來到負鼠家。負鼠趁她睡著時讓她懷上另一個兒子,"和另一個兒子在肚子裏做伴"。

我簡單敘述這個神話的結局。關於結局,南北半球有許多可比性,但對我們而言沒有直接的意義。女人離開負鼠後又迷了路,來到兇殘的印第安人那裏。印第安人把她殺死,在吃掉她之前,將肚子裏的兩個孩子掏出來扔到垃圾堆。一個女人發現了,將他們撫養成人。兩個孩子為母親報了仇,把殺害母親的兇手淹死,兇手們變成了今天的猛獸。然後,他們開始尋找麥爾一阿塔,相信他就是自己的父親。阿塔為了辨認哥兒倆,讓他們接受考驗。負鼠的兒子非常脆弱,而麥爾一阿塔的兒子順利通過,甚至在每次弟弟死去時還能使其復活凹。今天在巴拉圭、巴西南部和東北部收集到的種種版本證明該神話極為穩定。講圖皮語的部族幾個世紀以來一直保持著神話的原樣,不同部族問的地理距離並未讓神話受到影響呻。這個神話甚至還流傳到了無論語言還是文化都與圖皮語部族不同的部族中。熱族(G龜)神話中有一模一樣的火船情節(《神話學:生食和熟食》,第297一298頁。關於熱族,參見第五章,第311一316頁)。

人們很久以來已發現,麥爾一波奇的故事精確地預示了三四個世紀之後,在距離巴西南部幾千公裏的北美收集到的各種神話。撒利希部族有關猞猁的故事的各個版本突出證明了這一點:一切內容都包含在內。主人公在故事開頭或中間長相"醜陋變形"(如泰韋所述),在故事中間或結束時變成了年輕英俊的小夥子。辨認父親的方法也完全相同:每個男人把自己的弓和箭送給孩子。沒有通過測試的村民拋棄了主人公和妻兒,但他們從此厄運纏身:深受饑荒困擾;而遭拋棄的受害者卻生活富足。好心的主人公熱情地招待他們,給他們食物,但卻沒有忘記報復:他把迫害他的人(或其中一部分)變成了動物,在北美流傳的某些版本中,他讓郊狼和烏鴉從此以腐肉為生6。

圖皮南巴族的神話片段很有說服力,其中臭烘烘的負鼠(相當於北美版本中的郊狼)引誘一個迷路的女人。郊狼把自己的幹精液給女人當飯吃。來自查科(Chaco)的一個南美洲版本采用了同樣的詭計:使壞的是一只鳥,他在女人經過的路上撒上自己的於精液,被女人當成鹽拿起來舔食。該版本也包含展示弓箭辨認父親的情節r7。

在某些北美神話版本中,猞猁的雙胞胎兒子變成了太陽和月亮,如果是獨生子,就變成了水鳥。在圖皮南巴族的版本中,等同於猞猁之子的麥爾一波奇的兒子變成了太陽,而他的一個同伴變成了水鳥。南美所有神話版本都將雙胞胎與兩個天體緊密相連。玻利維亞的瓜拉宇族(Guarayu)婦在這方面與居住在北美落基山區的庫特耐族的表述幾乎完全一致。這些版本,包括圖皮南巴族的版本,主要講述日月運行的規律而不是它們的起源:北美流傳的神話版本確定了日月更替的規律,圖皮南巴族的神話則保證太陽與陸地距離適中,以免印第安人與麥爾一波奇的兒子的莽撞的同伴經歷同樣的遭遇,即被太陽烤:焦。在巴拉圭姆比亞一瓜拉尼族(Mbya-Guarani)的神話中,麥爾一波奇的兒子依然姓波奇(姆拜一波奇)。姆比亞一瓜拉尼族賦予他的職責是懲罰冒犯神靈的夫婦。如何懲罰呢?讓他們生雙胞胎

在北美神話和16世紀以來在南美收集的神話之問有一點確實不同:前者說兩姐妹中一個懷了郊狼的孩子,另一個懷了猞猁的孩子。兩人都生了男孩,兩個孩子因此是表兄弟。而在南美的版本,如圖皮南巴族的神話中,一個已懷了丈夫孩子的女人又懷上了負鼠的孩子,兩個孩子生下來是雙胞胎:

然而,這兩個孩子並不是真正的雙胞胎,因為他們的父親不同。但我們應看到,北美神話所設計的兩個父親之間的關系有點像雙胞胎。或許他倆在妊娠初期是一樣的——從解剖學的角度可以被認為是雙胞胎這之後,他們決定要有所區別:猞猁將郊狼的口鼻和爪子拉長,而郊狼令猞猁的口鼻凹陷,尾巴縮短73。北美各地的神話中都有這個情節,其分布範圍至少從英屬哥倫比亞州北部的舒斯瓦普族一直延伸到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的普韋布洛族(Pueblos)。顯然,北美的猞猁和郊狼、南美的麥爾和負鼠承擔著互補又對立的職能。一個從現實中分離出積極與消極因素並將其按類別分開;另一個則正好相反,將好與壞合為一體。造物主將神話時代的所有生物和物質變成了今天的樣子;搞鬼者頑固地模仿神話時代的生物和物質形式,但這種形式無法保持。他似乎認為,特權、例外或反常最終會成為規則;而造物主的職能就是消滅特殊.頒布適用於每個物種和類別的通用法則。神話賦予搞鬼者的形而上層面的重要意義正在於此。他總在發揮自己的作用,或者從完美中分離出不夠完美的內容,或者將最壞的內容註入其中(參見《神話學:生食和熟食》,第180頁、298頁;《神話學:從蜂蜜到煙灰》,第68一69頁;《神話學裸人》,第343頁)。

阿爾弗萊德梅特羅對麥爾一波奇的故事非常感興趣,他繪制了弛該故事在南美流傳的地圖。他認為,故事起源於秘魯。埃赫倫萊奇(Ehrenreich)也持同樣的觀點我們知道,16世紀,西班牙傳教士在華馬舒科省(Huamachuco)和華羅奇麗省朝收集了一些非常相近的版本(我剛介紹的版本與猞猁的故事最接近)。還有其他跡象表明,秘魯的影響曾經過玻利維亞和查科(Chaco)一直延伸至位於巴西南部:豬海的圖皮族。但是,認可這一遙遠淵源的同時也應承認,圖皮南巴族在自己的創世記中為麥爾一波奇的故事所留的位置非常精確,保證該故事有機地融人整個神話、並與其他內容相互銜接。盡管創世記的許多情節都遺失了,但通過已知內容,我們足以了解其整體結陶並相信,已知部分的結構非常牢固。因此,埃赫倫萊奇以及梅特羅都建議將兩次洪水合而為,但這兩次洪水的性質不同:一次是修復性的天水(撲滅破壞性的天火),另一次是破壞性的陸地洪:水(本書第66一67頁)。神話中提及的第一場毀壞性的大火源自上:天,第二次大火(造物主在柴堆上被燒死)則源自陸地。可以按敘述順序排列如下:

1.毀滅性的天火(結束了人類的第一次存在);

2.修復性的天火(海洋和水系的起源);

3.毀滅性的地火(木柴);

4.毀滅性的地水(從地下噴出);

5.家用竈火(被馴服的地火);

6.距離適宜的太陽(被馴服的天火)。

由此可以看出,神話在各個層面上系統地運用了一系列對立:水與火,天與地,毀滅與修復,極端與適中。故事結尾在各要素之間建立起一種令人滿意的平衡。

埃赫倫萊奇與梅特羅770先後認為,或許他們有道理,在敘述過程中先後出現並互相替代的神靈其實是一個人,正如梅特羅所說,他們彼此互為替身,甚至可將兩對雙胞胎(索梅和麥爾一阿塔的雙胞胎,本書第67、69頁)減為一對。這或許可行,但他們相互影響這一事實確實存在,因為每一次替代都發揮著特殊的功能。第一對雙胞胎一直是對手,沖突不斷,而第二對盡管才能有別,卻是同甘共苦的朋友。至於神話中不斷出現的造物主,他們都從事同樣的工作,即將不同要素分離,這些要素的影響越來越弱,越來越模糊,或者自身性質發生了變化。在創造第一個人(暫且認為人這個詞在動物和人類尚未分離的時代也是適宜的)時,莫南在天上的神靈和地上的萬物之間進行了原始的區分。他之後的麥爾一莫南與地上萬物生活在一起,但他們的忘恩負義導致了新的區分:白人和印第安人。麥爾一莫南的兒子索梅和索梅的雙胞胎兒子將印第安人分為同胞(圖皮南巴人)和外國人圖皮南巴人不共戴天的仇敵提米米諾人(Timimi-no)。據當代瓜拉尼人講,麥爾一波奇被賦予生育雙胞胎的職責(本書第72頁),他在同胞之間進行了新的區分:豐衣足食的好人和忍饑挨餓的惡人。第五個造物主麥爾協調天與地的關系,變為太陽後與地面保持合適的距離。他的兒子麥爾一阿塔是第六個也是最後一個造物主。他孕育了雙胞胎中最聰明最強壯的一個孩子,而另一個孩子因為是負鼠的兒子而不具合法性。另外,麥爾一阿塔娶同鄉為妻,但他剝奪了她"遠走他鄉"的夢想。因此女人本身的雙重性格預示著兩個孩子性格的對立。

整個故事的發展都體現出二二分的原則(見圖6),它是整個體系,中的恒定元素。雖然不完整,但我們已知的神話故事不斷地表明這個原則。

Views: 128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