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39)第三章

二十八歲的烏爾比諾醫生是最受青睞的單身漢。他在巴黎長期旅居後剛剛回來。 

在巴黎,他進修了內科和外科。從登岸開始,他就充分說明,沒有虛度過一寸光陰。

 

他比去的時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學友中,沒有第二個人在學術上像他那樣一絲不茍和知識淵博,也沒有第二個人在跳現代舞蹈或即興演奏鋼琴上比他更棒。他個人的才華和風度令人傾倒,他家裏的財富令人羨慕,和他門當戶對的姑娘們彼此暗自較勁兒,對他頻送秋波,他也向她們投桃報李,但始終保持著灑脫,求越雷池而魅力猶存,直到嫵媚迷人的費爾米納使他一見鍾情。 

他總是津津樂道地說,那次戀愛是誤診的結果。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後來居然成了事實,尤其是發生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發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他的城市命運上的時刻。他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而且是脫口而出地說,世界上沒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節他挽著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覺得再也找不到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純真的幸福了,火盆里的栗子發出山野的清香,手風琴在憂郁地低吟,愛欲難填的情人們,在露天陽臺上沒完沒了地你親我吻。然而,他以手撫膺說,拿這一切來換加勒比四月里的一咧,他也不幹。當時,他還太年輕,還不知道內心的記憶會把不好的東西抹掉,而把好的東西更加美化,正是因為這種功能,我們才對過去記憶猶新。可是,當他倚在輪船的欄桿上重新看到殖民地時期留下的老區那片白色的高地,看見鶴立在屋頂上的禿鷲,看見晾在陽臺上的破衣爛衫的時候,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心裏才明白了,抑惡揚善的懷鄉病,輕而易舉地讓他上了個大當。

 

輪船緩緩穿過一片牲畜的浮屍駛進港灣,受不了那股惡臭,大部分旅客都躲進船艙里去了。年輕的醫生沿著舷梯棄船登岸,他身穿合體熨貼的三套件駝絨西服,外罩一件長罩衣。臉上蓄的鬍子,跟青年時代的帕斯托的一樣,分頭中間的線條,清晰而白凈。他顧盼有度,堪堪蓋住了那個雖非不忍卒睛卻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領結。 

碼頭上幾乎空無一人,幾個沒穿制服的赤腳大兵在值勤,他的兩個妹妹、母親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在等著接他。雖然他們歡天喜地,他還是覺得他們憔悴而毫無生氣。

 

他們談到危機和內戰的時候,仿佛是在談某種遙遠而不關痛癢的事情,但每個人都語辭閃爍,目光遊移,言不由衷。最使他震動的是他的母親,她原來是個品貌端莊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風姿綽約的女人,曾在生活中大顯身手,現在卻穿了一身散發著樟腦味兒的經綢衣裳,一副。憔悴枯槁的寡婦模樣。兒子的猶豫使她覺察到了自己容貌的變化,她以攻為守搶先問兒子為什麼臉色像石蠟似的白里透青。

 

“這是生活所致,母親。”他說,“巴黎使人臉色發青。” 

後來,靠著母親坐在關得嚴嚴實實的車子里的時候,他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來。

 

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一幕幕觸目傷心的景像,使他再也無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府第,差不多變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棲身之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聞不到了,有的只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發出來的惡臭。他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比他走的時候更窄小、更破舊、更淒慘了。街道上的糞便堆里,饑鼠成群,拉車的馬也嚇得猶豫不前。在從港口到他家這段漫長的路上,在總督區的中心地帶,他沒發現任何足以和他的鄉思相稱的東西。他看不下去了,把頭扭向後面,免得被他母親看見,無聲的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

 

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即烏爾維若·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和周圍那些劫後餘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維護得最好的。烏爾比諾醫生走進陰暗的前廳,看見內花園塵封的噴泉,銀漸在無花的野草叢中亂爬時,心都碎了。他發現,在通向正廳的路上,那條圍著銅欄桿的寬闊的臺階上,好些大理石已不翼而飛,剩下的也都破碎不全。他父親,一位獻身精神高於醫術的外科醫生,死於六年前那場使這個城市陷於滅頂之災的亞洲霍亂,這幢房子的生氣也隨之消失。他母親布蘭卡太太,決心終身不除喪服,由於悲痛壓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時遠近聞名的載歌載舞的晚會和家庭音樂會取消了,代之以下午舉行的九日祭。他的兩個妹妹,一反活潑的天性和對交際的喜好,變成了修女院的行屍走肉的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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