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38)

阿里薩神魂飄蕩地盯著她,氣籲籲地尾隨而行,好幾次撞到了女傭的籃子上,女傭對他的道歉報以微笑。她離他極近,他聞到了微風送過來的她的芳馨。當時她沒看見他,並非因為她看不見,而是因為她在高視闊步地走路。他覺得她美若天仙,勾魂奪魄,却沒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這裏那里地磕碰著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寬荷葉邊一静一動送來的氣息竟沒使別人的心跳失常,她的頭髮扇起的微風,她的似乎在飛翔的雙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聲也沒讓所有的人愛得發瘋,他簡直不可思議。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裏,但沒敢走近她,他怕錯失了心醉神迷的時刻。然而,當她走進喧囂的代筆先生門洞的時候,他心裏明白了,他正在走鋼絲,數年來夢寐以求的良機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費爾米納贊同她的女學友們那個古怪的看法:代筆先生門洞是個誨淫誨盜的地方,順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莊的姑娘的禁區。那是個拱門式的長廊,長廊對面是塊空地,空地上停著出租車和用毛驢拉的貨車,民間交易在這裏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囂震耳。代筆先生門洞這個名字是從殖民地時期流傳下來的,從那時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發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那里,以低廉的價格代人書寫各式各樣的文件:受害或申訴的狀紙,打官司的辯詞,賀帕或挽聯,從情竇未開到是蠻之年的各種年齡的情書。當然,嘈雜喧鬧的市場臭名遠揚,不能歸罪於這些書法家,而是因為後來的奸商。他們在櫃臺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舶帶來的許許多多走私冒牌貨,從淫穢下流的明信片、春藥香膏到著名的卡塔盧尼亞巫術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着銀蜥冠毛,而是鮮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願張開,應有盡有。費爾米納對街道不大熟悉,沒留意這是什麼地方,就走進了那個門洞,目的只是找個陰涼地方避一避十一點鐘的火辣辣的太陽。

 

她在那群亂嚷的擦鞋匠、鳥販、廉價書販、走方郎中和叫賣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賣甜食的女人以壓倒一切的震耳的喊聲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蘿汁、瘋子吃的椰子羹、聖典用的紅糖水。不過,她對這些喊聲充耳不聞,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變化無窮的墨水兒,像血一樣紅的紅墨水兒,色澤憂郁的寫挽聯的墨水兒,在黑處都看得見的發光的墨水兒,寫時看不見顏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現出字跡來的墨水兒。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買一點,好同阿里薩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驚,但她試了幾下之後,決定只買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隨後,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後面的賣甜食的文人跟前,她買了各種不同的甜食,每種六塊。她指著瓶子里的甜食,因為干擾的聲音太大,她沒法讓人家聽清她的話:六塊蛋鬆,六塊白奶酪,六塊綠豆糕,六塊木薯糕,六塊用印有格言的紙包著的巧克力,六塊杏仁羹餅乾,六塊女王點心。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邊買邊以一種令人心動神馳的姿勢把東西放進女傭提著的兩隻籃子里,對盯著糖漿周圍嗡嗡轟叫的蒼蠅,對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嘩,對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熱浪中散發出的一股又一股餿臭的汗味兒,她都毫不在意。一個頭戴花頭巾的滾圓而漂亮的黑人婦女,笑吟吟地請她品嚐一塊穿在殺豬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蘿塊兒,使她從陶醉中醒了過來。她取下那塊菠蘿,整個兒塞進嘴里,有滋有味兒地品嚐著,一邊用秋水似的眼睛掃視那挨肩擦背的人群。這時,她一陣激動,釘子似的鴿立在原地不動了。在她背後,就在她的耳朵跟前響起了一個聲音,只有她一個人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得清的聲音:“對戴王冠的仙女來說,這裏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回過頭來一看,在離自己的眼睛兩巴掌遠的地方,看見了兩隻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膽怯而咬緊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彌撒時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有所不同的只是熱戀的激情變成了不滿的冷峻。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上了個天大的當,驚訝地在心裏自問,怎麼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年累月地佔據了自己的芳心。她僅僅來得及想:“我的上帝喲,真是個可憐蟲!”阿里薩勉強一笑,開口想說點什麼,試圖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不必了,”她說,“忘掉吧。”

 

就在這天下午,她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讓普拉西迪娜給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數語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夢初醒,我們之間的事,無非是幻想而已。”女傭把他的電報、情詩、乾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並要他退還她給他的信和紀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祈禱書,從她的植物標本里面抽出去的樹葉標本,一小塊兒聖彼得·克拉維爾祭抱上的布片,幾枚聖靈紀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綢帶系著的她十五歲生日時剪下來的頭髮。從那以後的那些日子里,瀕臨瘋狂邊緣的他,給她寫了無數封悲痛欲絕的信,纏著女傭把信送給她,但女傭覆行了斬釘截鐵的命令,除了退還的紀念物之外,不收任何東西。在女傭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薩只好把所有的東西都退還了,但要求保留那束頭髮,他說假如費爾米納不親自來找他談哪怕一小會兒,他決不退還。他的目的沒有達到。擔心兒子會尋死,特蘭西托低聲下氣地去求費爾米納發發善心,同她談五分鐘。費爾米納在家裏的前廳站著見了她一會兒,沒請她進屋,也沒表示任何回心轉意的態度。又過了兩天,跟母親吵了一架之後,阿里薩把臥室墻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玻璃壁龕取了出來,那束頭髮跟聖物一樣放在里面,特蘭西托把頭髮裝進了那個繡著金錢的天鵝絨套裏。阿里薩再沒遇到過和費爾米納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來,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沒有單獨談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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