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39)

第五信·寫神話與歷史者的一家 (五)

露一他們這個內務班投宿於山谷裡的簡易旅館,天亮前就醒了的露一向同房間的其餘的五張床上的人逐一敬禮,催促他們起床,然而他卻遭到他視為戰友的同宿者之一的人毆打。但是這次毆打使露一對於復員內務班的實在感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只同宿一個晚上的同宿者們有人說,這傢伙也許是個瘋子,但決不是個渾蛋。這話和日後報紙上所說的一樣。挨了打的露一便特別小心,開始收拾裝備,決不弄出聲來。已經是十月過半了,可是露一不穿外套,他把單人帳篷、信號旗、小鍬拴在背囊上。用同樣的時間,打裹腿,把刺刀、背囊、水壺、雜物袋、防毒面具全都帶在身上,戴上戰鬥帽,右手提著軍鞋,左手提著槍,他想到外面再穿。這時,同宿者已經醒了,他們唱起軍歌鼓舞他。那歌唱道:聽到軍號響,怎能不想起,立誓出國門,勇敢上戰場,男兒無寸功,何顏回故鄉……

露一乘國營電車到達東京車站,站台人員告訴他,從八重洲口出去買入場票就可走出站台,他照辦了。那個車站人員和附近的鐵路公安人員,看露一那副模樣,都把他當作為宣傳電影而化的裝。按露一主觀的說法,多虧他們誤解,他那地地道道的全副武裝,已經開始的作戰行動,就交了沒有受到任何妨礙的好運。露一出了東京車站靠丸之內正面的大廳之後,就一直注視著他作戰行動目標的皇宮的森林,在開始作戰第二階段之前要看看手錶,住了四分之一世紀的精神病醫院,出院時發回的他那手錶,當然早就停了。於是露一便回到車站按車站大廳的大鐘對表,車站大鐘正好十二點。作戰的第一階段之所以費了這麼多時間,主要是因為幾次上錯電氣火車,以及在車站裡邊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地找出站口。所以,對於這段時間裡露一的行動能有那麼多的人前來替他證明,以致警察都窮於應對,就是因為他那身打扮特別顯眼的緣故。

露一出了東京車站之後開始走向作戰目標時,給他作證的目擊者也很多。大多數目擊者之所以對他印象深,是因為四分之一世紀之前就開始從地上消失了,如今只能在電影電視裡才能看到的大日本帝國陸軍的軍裝表示了善意。但是對於露一來說,那一身裝束卻不是架空的。露一覺得大東京的各種行業各種姿態的人,決不是自己這方面僅僅以寬大的微笑就能了事的人。就露一來說,這些普通人雖然是非戰鬥人員,然而很明顯,他們屬於敵國人。現在的露一就是受到為這些普通人們維持和平的人們逮捕而當了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俘虜。被監禁的露一拒絕使用仍處於戰爭狀態的對手國也就是日本國語言,而且為了沉默時也和該國語言脫離關係,是否他用世界語填補自己的語言宇宙的?即使他腦子裡的世界語僅僅是這一篇詩。妹妹,這篇詩難道在它的語言內部不是足夠地包容了一個人的容量嗎?

前面提到的從東京站正門遙望皇宮森林的露一,常常被旅遊客收進照相機裡。我從一本週刊上看見過那張照片。裝束嚴肅,右手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左手握拳垂於腰際,不知將去何方似地望著前方,給人以初老之感的露一彷彿頗感激動。另一張搶拍的照片也是週刊雜誌上的,地點是在車裡,他發現汽車上有人要偷拍他,就大發雷霆地跑上前去,這一剎那被人搶拍了下來。他按照訓練擺起架勢所用的那槍,確實是仿造的假槍,然而那上面的刺刀卻能刺傷人。那輛汽車被他趕走,這張照片上大發脾氣的露一,早就沒有既是住院病人又當花匠一天到晚老老實實的那種表情了。有臉的一半大的嘴張著,鼻子歪著,眼睛向兩邊斜吊著。除了兩三顆殘存其餘全缺的牙齒,它足以引發人們想起精神醫院的牙科多麼可怕。張著黑黑的大嘴的露一是在發瘋地吶喊呢。

露一把惹他發火的人們轟走之後,又回到他熱衷的戰略性作戰行動的路線上來,也就是朝著皇宮的樹林前進,即將走完東京車站前靠丸之內大廈那邊的廣闊空間的時候,又有一次偶發性的小戰鬥。在這裡碰見了從地鐵站口上來的三個美國嬉皮士旅遊者,於是露一把這三個人當俘虜抓了起來。對於這三個俘虜,露一是怎麼對待的?據嬉皮士們說,被露一看管起來的時間過得很有趣,他們是賣金屬絲做的首飾的跑單幫商人,露一限制他們的行動,他們索性就在樓梯上鋪好毯子作起生意來了。一個女嬉皮士賣,同夥的兩個男的就在旁邊加工製造。像給俘虜們站崗放哨一般的露一慢慢地有了興趣,仔細地看著胸針一類的那些東西。特別是對於綠硬玉鑲嵌的大型的東西似乎特別中意,越看越喜歡,乾脆便蹲下來看。三個小時之後,露一釋放他們的時候,那女人把那胸針作為紀念給了露一,他把那東西收進雜物袋,妹妹,露一肯定是給你的禮品,這一點,大概是因為他此刻仍然相信你住在峽谷裡吧?釋放了三個俘虜之後,露一繼續向皇宮的樹林進軍,不過此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黃昏時分。精神病醫院外邊的時間過得很快,可能使他感到茫然。露一終於進了皇宮公園,走到護城河邊的石牆根時,他看到有些地方為了修復而拆下來的石塊全編上號碼。他想也許這全是暗號,便一一點了一遍。這時他發現他身旁有一台履帶式的運料車,那上面裝著小孩腦袋一般大的石塊停在那裡。這是一台柴油機履帶車,鑰匙尚在,他立刻發動機器,把一車石頭倒進後邊的豎坑裡,然後一溜煙似地逃跑。過了一陣,他發現沒人看見他的行動。他躲開周圍想像到的敵人大隊人馬能夠襲擊他的那類地方,找個地方潛伏下來。

到了深夜,露一再次進入皇宮前廣場,在樹叢深處支上帳篷,作好開始作戰的第一個夜晚宿營準備工作,結果他的行動被人發現了。他沒脫軍裝就在帳篷裡躺下來,就在這時候,他發覺一對野合的男女侵入他的戰場,就用槍托揍那男的屁股。因為被露一干擾,那對男女逃之夭夭,但他沒想到遭到伏兵襲擊。原來這些人是來偷看野合的,所以全是黑色裝束,一番苦心讓露一給攪得沒有看成,便立刻遷怒於他。不過他面對許多壯年、青年漢子毫不怯陣,奮力拚搏。雖然挨了打也挨了踢,儘管他手裡的是模型步槍,畢竟也算一個完全武裝的士兵,所以也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個帶著手電的,用手電一照發現反擊他們的竟然是個身穿軍服已過盛年的瘦長身材的人,雖然打得氣喘吁吁,可是看得出絕對奉陪到底的氣概,所以一個個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意識到這是處於最前線,便趕快撤了帳篷,從這裡匍匐前進,從早晨爬行到中午,被皇宮警察發現而遭逮捕。當時露一看見兩名警察朝著他跑來,情知不妙,便非常敏捷地從兩名警察中間穿了過去,跑進皇宮的大門。露一的槍上綁著一面白旗,此刻他的要求是拜見天皇……

露一單槍匹馬蹶起的時候,經理大哥和露留的棒球之行已告結束回到峽谷,和他父親和解,專心於經營魚店的家業。大骨骼,體強力壯的經理大哥,長時期的一通奔波之後似乎由於心力交瘁整個垮了下來,言談動作等等,已經看不到從前動不動就"跳一跳"的虎虎生氣。和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有了收藏古錢的新愛好,按照古錢目錄函購那些老錢,這事又成了他老爹為之頭疼的事。有了這種新愛好的經理大哥,對於露一事件的問題,在峽谷和"在"的老人們聚會的地方向他們談了他自己的意見。經理大哥對於很久以前他那"跳一跳"行為被人們添枝加葉大肆傳播以及其他等等也頗有感慨,他引用了一首和他以前的為人大不相同的古歌來回答。那古歌是:命高於一切,惜命者猶如從未作完之夢中醒來。"他認為,露一是想實現他在精神病院培育了長達二十五年的夢。最初也是最後大放光彩時,被警察給粉碎了,結果又回到精神病醫院。露留與他自己為棒球奔波的夢也是最後歸於粉碎。但是兩者相比,露一的夢更慘。露一的夢在這片土地上如果沒有別的人繼續作下去行嗎?我認為,露一的夢最終的期望是這樣的:露一希望倒退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同天皇當面商談結束戰爭的條件。他覺得,由於戰敗,滿洲、台灣、朝鮮、沖繩,再加上從樺太1到千島的領土全部脫離開日本。如果這些領土是有理由的處理結果,那麼,"自由時代"結束之前還是完全的獨立國,五十天戰爭打了敗仗之前還保持二分之一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為什麼不以二戰結束為契機脫離日本而獨立?露一想和天皇談判的就是這個問題,難道這有什麼奇怪的麼?我想,我們當地正該繼承露一的夢想,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意我們獨立。我還以為夏威夷應該從美國獨立出來。如果實際辦不到,也應該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我們結成同盟關係。這樣,我們當地就可以在憲法上明文規定接受亡命者,表現出和日本國不同的特徵。而且允許前來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的第一號亡命者,也就是現在被日本國權力機構強迫再次監禁於精神病醫院的露一……

1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劃歸蘇聯的薩哈林--譯注。

經理大哥的上述主張,沒有打動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不過只是確實認識到?哥長期以來為了棒球而奔跑各地之後,彷彿已經失掉憑借,只好重新開始按本地習慣過生活,但是他的內心世界依然沒喪失過去"跳一跳"的魂魄。妹妹,想起破壞人和創建期和他同甘共苦的人們時,也不能不想起年老體衰的父親=神官,那時候他走出孤零零只有他一個人的沉悶已極的社務所,給魚店送去一大把古錢,表示他的感謝之意。就是這位父親=神官,即使由於經理大哥獻身的努力,露留終於和職業球團訂立合同的時候,他也沒有為此而特意前來道一聲謝。

Views: 55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