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38)

第五信·寫神話與歷史者的一家 (四)

至於露一士兵孤獨的蹶起,新聞、週刊有過各種報道。妹妹,我所瞭解的關於他的情況大都由此而來,不過有幾項是我自己發現的。事件過了三年以後,我從語言學雜誌的一篇專欄文章上才大致看出支撐露一行動的思想方面的一個側面。專欄文章是一位世界語專家寫的,出於對智能遊戲的愛好,但始終是從世界語的角度出發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不久之前,只有一個人就想匹馬單槍地控制東京,打進皇宮,和天皇進行軍事談判,這個人物使報界足夠地熱鬧了一陣。此人在精神病醫院呆了二十五年。在皇宮前折騰了一通之後,也就是在他看來經過兩軍你死我活的白刃戰之後,同樣也是由他看來成了日本國軍隊的俘虜,再次送進精神病院,不出幾個星期便衰弱而死。各家報社指出,這很可能是醫院錯誤地把不該出院的病人放了出來,以致造成如此悲劇。但是我唯一不解的是,據說這個瘋子被逮捕的時候,叨叨咕咕的話誰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又有人說,那分明是分節語言,像演說一樣說的。各報紙用字母把它登了出來,教世界語的人認為,和常見的初學世界語的人把日文字母寫在教科書旁一樣,聽起來卻是世界語。秘密揭穿才知道,這漢子住了二十五年的這家精神病醫院,我國草創期以來的世界語言學家也曾經在這裡住過相當長時間……

我以這個專欄文章為據,採用相應手段,向這家醫院詢問露一的生活痕跡,最終毫無結果。妹妹,我確實是露一的弟弟,然而也是遺棄他達二十五年之久的家族成員。當然,對於很閉塞的醫院,我也不能過分強烈地表白我的意見。但是遇到了僥倖,我見到了審訊露一的警官。這樣,從他那裡自然掌握了露一演說用的用日文字母記載的記事本的影印件,也就是報紙、週刊報道的原始根據的影印件。這個僥倖,得到了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的我另一位哥哥露旦角的幫助。

露旦角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只要想到和蠟庫舞台的半即興式的初次演出遠遠無法相比,就不能不為之感到茫然了。只是白天才演出,座位只能坐滿三分之一,而且很明顯,那都是招待票,不過這次公演是他露旦角一個人獨自主辦的。演出進行到一半時我到後台看了看,年近七十的阿姨,當年她一條腿跪在蠟庫的舞台邊上使勁給留聲機上弦,如今她像個德國老太太一樣,戴著圓眼鏡坐在那裡。我此刻的心境已經分不出我自己是在新橋演舞場的後台呢,還是坐在峽谷的蠟庫裡。

我想,按理說阿姨對於今天獨舞會的進行上並沒有她需要幫忙的事。露旦角的化妝有專家負責,而且還有包括彼此瞭解的歌舞伎青年演員在內的同台演出的演員,以及演奏家們,至於和照明的或舞台效果的負責人聯繫的,有資助露旦角在大阪南邊經營的男性同性戀酒吧的公司派來的一位秘書科員。所以,對於阿姨來說,她只能是看著露旦角坐在化妝台前光著膀子為下次出場化妝而已。然而阿姨坐在一旁看露旦角的化妝,對她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像看仇敵一樣看著梳妝鏡裡的露旦角塗粉抹紅,顯得眼睛特別大的瘦削面孔,而且是片刻不停地看著他,似乎有滿腹的不滿。

露旦角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受招待的客人們認真地看著舞台,也沒有人小聲說話,但是每到精采之處,觀眾席中央最好的席位上總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聲。於是,那周圍的女客彷彿受了感染一般跟著發笑,雖然那笑聲還沒有傳播到整個觀眾席,但是露旦角反覆說過,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很難跳了。妹妹,原來觀眾席上那樣無拘無束地縱聲發笑的女人居然是你。當時你在銀座開俱樂部,和你嘻嘻哈哈的笑聲唱和的,就是你手下的那幫人。

露旦角發了一通牢騷好像渾身是勁,大步衝出後台以後,我不由得笑了。我以為你根本不是嘲笑他,不過,說實話,你那笑聲也確實不莊重。我立刻去見略帶淡紫色的眉眼之間有些神經質皺紋的阿姨,因為我必須向她說明我為什麼到這裡來。我跟她說的是,我作為露一的弟弟,必須查明他的事情,他蹶起之後,開頭和他接觸的警察而現在接受獨舞會的招待,他一定到後台來道一聲謝,我想請露旦角那時給我介紹一下。阿姨想起了原來是我立刻放了心,像從前一家人閒話家常不勝感慨似地說:"從在峽谷的時候就想過,他一準能登上歌舞伎劇場的舞台,沒想到只能在演舞場演出,實在可憐哪!"

這天,那位警察--現在他已辭職,在一家出租汽車行當司機--由衷地被露旦角的舞蹈所感動,果然到後台來了,同時還給了我露一大喊大叫地演說的那份記錄的複印件。我在看那是字母的影印件的過程中就注意到,這決不是即興的吼叫說出來的話,我雖然難以理解它的句法,但是我知道那是語感親切的單句組成幾個組合段,而且幾次反覆。這是露一自己整理好的語言組合,寄給前邊業已提到就露一的問題寫了專欄文章那位世界語學者的那份東西。學者寫給露一的回信說,這份東西本身有許多錯誤之處,但原作可能是已經去世的世界語詩人伊東三郎的作品。這樣,我就理解了被看作瘋狂行動的露一蹶起之後表現其感懷的語言的實質。

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自由地伸開兩臂

向周圍仔細一看大吃一驚

發現暖流般的日子已經過去

記憶復活了

一直苦於的工作被我猛然想起

工作再也不能順順當當地幹下去

因為身體和神經今不如昔

怎能不屢屢發出痛苦的歎息

但是終於完成了一件事

現在情緒很好

沉下心來不再憂慮

我的心已經裝滿

全是喜悅和希冀

漫長的辛苦之後

惟有面對新的工作!新的問題!

世界語學者對於自己專欄文章預想到的事十分準確,深感滿意,並且說,深層的進一步發現,將另外在語言學雜誌上發表文章。但是我把這事報告給那位前任警察現開出租車的司機時,他提出異議,他說,他將根據自己的筆記發表文章。因為他只想到那只能算瘋人的瘋話,所以才把那筆給死者家屬看的。他開始意識到,如果一旦弄明白那上面確有意義,那就難說當初自己處理這個事沒有錯,因而發生承擔責任的問題。細想起來,妹妹,作為當初經辦此事的一個警察來說,他這麼想也許是當然的。因為這個筆記足以證明,他過去把它當作莫知所云的演說記錄,自己以正義的觀察者身份處理了這件事。而今證實了自己不學無術,把那演說當作瘋子的連篇瘋話。總而言之成了自己處理問題的錯誤和自己不學無術的證據。而且,他當初還極力主張把露一再一次關進精神病醫院,結果是露一不久就衰弱而死。我只能把露一並非演說而是朗誦伊東三郎用世界語寫的詩,以及伊東本人再譯成日語的譯文,全部手抄下來寄給父親=神官和露旦角。作為此次調查的結束。但是這二位沒有一個人對於構成露一蹶起背景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表現略感興趣的反應。

露留應該是從高等學校畢業已經過了兩三年的年齡,然而他還是河口的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的一名學生。這個海港城市就是峽谷那條河的入海處,也就是當年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由此溯行而上的河口。露留在這裡的高等學校作為一名學生組織了棒球隊。因為年齡的限制,他不能參加外面的正式比賽,不過在練習領域裡,由於他廣范涉獵棒球書刊,他建立起來的訓練理論和實際很受重視。因為實際上效果很好,所以他的棒球隊的實力在本縣是數一數二的。這個時期,可能就是他在屬於自己的小社會裡樹立起個人風采的唯一的時刻。

露留受到棒球隊重用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是一個合格的投球手而且從不知道疲勞。他一個人就承擔了球隊的所有的擊球練習,並且一連練習許多天。他通常不是從投手土丘上投球。因為他的球速是高校級的球隊選手打不著的,所以露留總是站在規定位置之後兩米多的地方面對打者。

他在這個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期間,準確地說應該是在這個學校的棒球隊期間,他往返上學全騎自行車,單程就需要三個鐘頭,這也是他露留為了訓練腳力所花的時間,別人就不只這麼個數字了。特別是回來是上坡路,要想把上坡多花的時間找回來補上,靠的全是超人的體力和意志。因此,地方城市報紙上甚至登出了標題為:"為了過勤勞生活,上學過遲的努力奮鬥者騎自行車上學,往返要六個小時"的堪稱美談的報道。實際上露留從新制中學畢業以後那幾年,並不是因為就業才晚上了學,而是一個人在峽谷裡練習棒球,他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將來當一名棒球選手。那期間,他總是戴著一頂棒球帽,早晨很早就起來,作操和長跑,注視鳥的飛翔鍛煉眼睛的功能,向對岸無限地拋石頭,以致把河灘上一個地方的卵石拋光,那地方彷彿被電鏟掏了個坑窪一般。新制中學下午的課程一完,操場上就開始練習棒球,他根本不是教練,可是他甘當義務教練,十分認真,大發脾氣地喊叫,指手劃腳,學生的練習一完,他就練習投硬球,而且是大喊大叫地制止小孩子們靠近擋球網,一直練到天黑下來。

像經理大哥那樣對於露留真誠相待的人,不論峽谷也不論"在",已經沒有了。人們對他冷淡之極,上了高等學校在海港城市裡也沒有地方住下來,不得不往返花六個鐘頭騎自行車堅持來回奔跑,原因是什麼?原來,他除了棒球規則以及這個範圍之內偶發性的人間社會知識之外,其餘一概不知道,棒球之外的社會上自己如何立身處世,如何使自己社會化,如此等等手段一點也不會,所以他可能害怕在素不相識的人們群居的城市住下來。或者可能是由於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和那次洪水過後晚霞之下我所看到的情況有關,繼承父親=神官血統的露留,對於破壞人獨有的磁力感受特別敏銳和深刻,也就是說,他是個深深扎根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和峽谷與"在"的直接聯繫是很難割斷的。

儘管如此,露留一旦離開我們的土地走出家門,一反過去頑固到甚至反動的程度,不僅遍歷國內大城市,居然一下子遠渡太平洋飛到舊金山去了。陪他去的有和他的棒球經歷始終相關,長期以來和他一起行動,他的經理人,把父親與家業拋下不管的經理大哥。況且那時候並不是可以自由地到海外旅遊的時期。經理大哥是耍了什麼手腕找到了門路,我以為很可能是托了我們本地選出的國會議員給辦的吧。況且兩個人飛機票以及在美國的花費,全是經理大哥掏的錢,所以,這次冒險旅行就成了他和他父親之間明顯的齟齬,本來當初他在文具店剛剛一跳就撞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但是當時他父親就只是俯視著他,茫然地站著沒動。大概是經理大哥存心讓他這位峽谷商人的父親對他絕望,才採取了常識無法估計,以浪蕩子的行為方式,和露留一起飛往美國大陸的。

到底他們抱著什麼具體的計劃動身的?不過從經理大哥選擇大大出乎人們意料的行動這種氣質來看,似乎沒有經過有計劃的思考。從棒球的規則和實際訓練就是露留唯一規範的世界觀來看,讓他對此能有什麼客觀考慮也是不現實的。他們只是被棒球的發源地吸引而飛去的。後來我從當地日文報紙合訂本裡看到內容大致如下的報道,才基本上瞭解了他們的夢幻計劃。那報道說:"最近開始從日本來了一些奇妙人物,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練習場地旁邊,有趕也趕不走的給你當接手而供你練習投球,如果願意,希望你大打特打一場球的兩個人,他倆不會說美國話,只能比比劃劃,或者擺出姿式。一個是中年漢子,一個是青年人,他們的奇妙也實在離譜。記者用日語和他們搭話,那個年輕的投手也和美國話差不多依然不理解,那中年漢子很會應酬,熱心地大肆宣傳,說他帶來的投手是個天才,如果考試他的能力,保險能立刻加入職業球隊。對於按護照的種類而規定在美國的行動和給以不同的限制,他們也根本滿不在乎,他們是否真這麼作?還是僅僅當作詼諧才那麼作的?記者無法判斷……"

妹妹,我有根據斷定"加入職業球隊"這話確實是經理大哥說的。因為,他作為露留的經理人,多次前往我國各職業球團的訓練營地,大肆吹噓露留,這話就是經理大哥經常掛在嘴上的。從高知縣、宮崎,最後到沖繩,他們旅途所到之處,經理大哥都向峽谷魚店的父親打電報,總是說有希望加入某某著名球隊,望家裡等待他們的"吉報"。

然而始終也沒有等來這種"吉報"。魚店老闆讓送電報的嘲弄得生了氣,甚至和郵政局長商定,一個星期去郵政局取一次電報。他父親總是慨歎地說:就是那個"愛跳的傢伙",隨後便是對這"愛跳的傢伙"一通批評,然後泛指經理大哥這類浪蕩子們的一般表現,歸結為這已是我們當地的普遍現象。

關於露留加入職業棒球隊的聯繫活動,經理大哥一方面大耍滑稽演員那一套,另一方面他也很動腦筋琢磨辦法。露留和經理大哥第一次訪美歸來時,帶著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的帽子走下到達羽田空港的飛機,而且把聲稱露留和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的教練大談變速球投球法的照片加洗了許多,寄送給職業球團或者體育報刊。那照片是露留摟著舊金山職業棒球隊教練光光的肩頭,在淋浴室照的。我覺得濃密的睫毛,依然是一副少年面孔的露留似乎是在想著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推銷露留的旅行時間過長,資金拮据的經理大哥去了露旦角投資的南方的男性同性戀者酒吧,露旦角不僅主動地給以資金援助,而且看著露留和舊金山職業棒球隊教練的合影說:"這孩子要想認真幹一下,那就非得下決心不可!走出峽谷外面的世界可是嚴峻的呀!"經理大哥不能不深深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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