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喚【詩的姿勢】──詩法院(下)

假想把余光中分行的黃昏改成分段,你會發現它與散文的形式與語言很像,反之,把何其芳的散文也改成分行式,在句型的長短上稍作調整,是一看便知它實在是詩,用的是詩的語言。現在,仿照類此作法,把余光中的每一首詩嚐試改成分段式的散文排列。再拿余光中的散文作品比較對現,你會發現原來余光中的詩,其實都很像散文,尤其更像他自己寫的散文。於是,得出結論︰余光中的詩散文化很重。

然而接下來的問題是?什麼是詩的語言?又什麼是散文的語言?整個關鍵就都在語言自身。依詩法院之見,詩的語言建立在意義(葉嘉瑩氏叫「象喻」),詩的意象與敘述綜合的效果要有「姿態」,最後,詩的語言要具有多義性,詩的旨意要有無可名狀的感受。反之,與上述幾點相反的便是散文的語言。易言之,散文只求表述明白清楚,句子要合文法,要順。不必要的形容,或者容易引生歧義的意象則少用,即使用了,也須把握明喻的原則。文從字順,清楚明白,正是散文語言的要點。如果言在乎此,意在乎彼,言意不諧,讀了散文,還要費心思去猜,不很瞭解,那麼注定是失敗的散文。而詩不妨多想,多令人猜,並且人見人殊,容許開放詮釋。一篇離騷,香草美人的隱喻所指,各家說法不一,兩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讓人聯想很多。這都不要緊,詩正是要容納不同時空,不同讀者的參與介入。所以,詩與散文最明顯的區別就在語言。

余光中的散文與詩善用巧喻,往往出人意表,有驚喜之感。像「夜深似井」把夜比喻成一口井,星星沿著苔壁爬上來。非常生動。又像「夜開北門」,把夜比喻成古堡,夜讀人是堡主,燈光則是護城河。整首詩因意象的顯明,與敘述的肌理關係,加上意象的輻射,它所暗示的意義就很豐富,容許讀者去猜去想,尤其說到古堡有二扇門,一扇開向現代,一扇開向古遠。增強了象喻的功能,這是很有「姿態」的一首詩。真正合乎詩語言要求的詩。這首詩最後一句「驛道就蜿入了荒」,更屬神采之筆。細查之下,驛道與荒是二個象喻,用一蜿字,串連成一敘述句,就有目許效果。可知詩語言的意象,要用連鎖或並置排列來處理。譬如這首詩用古堡做中心,連鎖守堡的人,連鎖護城河,連鎖兩扇堡門。最後,則並置排列南門向現代,北門向古遠,與及驛道與荒。所以,詩的語言在意象,意象的處理在並置與連鎖。

 

同樣的巧比手法,也表現在六把雨傘這組詩,其中遺忘傘,把向日葵與背日葵對照,再由背日葵連鎖雨的意象,以及雨中的主人,整首詩,可從多方面去引伸,最後背日葵別有所指,雨也另有新意,而那位頭也不回的主人,可能也暗示人類的生存處境。

音樂傘,則把音符、節奏比喻成傘,其中一句雨夫人即興的手指,間歇地敲敲打打,很傳神。

記憶傘比喻成小時候的生活印象,也不錯。以上三首都能掌握詩語言的要素,因此詩味甚濃。後面的二首親情傘友情傘,就比較是散文式的明喻,而且有點俗套,不怎麼新奇的比喻,全詩又是散文化的敘述語句,絲毫無引伸暗示,乃至別出歧豢的可能,每一句敘述僅止於那敘述的單層表面意豢,全詩讀完也還是僅止述一種訊息,其實,這樣明白清楚的書寫方式,本就是散文式的表達,試著改成段落排列,不要分行,就知道了。

詩法院對今天的詩刑犯做了如下的審判詞︰詩,要講一種姿態。把語言、象喻、形式擺設出綜合的一種體,因而可感受到那姿勢者,此謂之姿態。詩,離不開敘述,但詩最後的出現,則以「非」敘述而可傳達的一種語言表出,此無以名之,姑曰姿勢。

 

文章出處:台灣詩學-20期_詩刊體檢專輯_1997‧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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