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朱光潛書話》編後記(3)

我絕不敢看輕光潛先生的著作而獨重其翻譯。光潛先生的理論自有專家去總結,我只想說,好的翻譯,實在比一般所謂的創造更為難得。國人譯述西學,有“翻譯機器”,即自己不加研究,拿來就翻,翻必求多求快,似乎成果累累,實則災桃禍李。另有述而不譯,得意忘言者,專著層出不窮,卻極少乃至全無翻譯。

後者又可分為兩類,一類以翻譯為稗販之學,機械勞動,為人作嫁,故不屑為,不願為;一類因翻譯難以藏拙,暴露語學程度之淺尚屬小事,更可怕的是要顯出母語方面的無能,故不能為,不敢為。以現代漢語翻譯西書,根本的考驗是如何發揮母語的極限,以傳達異域文情的實際。這種考驗,蓋遠甚於在母語內部的寫作之難,所以真正的譯才非卓有成就的文體家不可。朱先生的譯著確實有鮮明的文體個性,這和他早年慕習桐城派古文肯定有關係,但那蘊涵宏富的譯筆,又豈是桐城所能範圍的。朱先生實在是全身心地撲到翻譯中去了。他也研究,也翻譯,翻譯是有研究的翻譯,研究有翻譯的研究,這只要看他所譯之書不離一生所系的美學即可知。他是異常勤勉的人,輕易不對西書說三道四,用寥寥數百言向國人介紹一本自己不準備翻譯過來的外文著作,此等“書話”,他很少去做。他要介紹,就花大氣力進行研究基礎上的翻譯,因為橫說豎說,不如自己做“舌人”,讓高鼻深目者通過自己的嘴巴而有所說。在介紹西書這一點上,翻譯勝過淺嘗輒止鳴高獵奇的“書話”不知多少倍。極而言之,對於外文著作,一定要寫“書話”,翻譯才是真正的“書話”。光潛先生這方面有數的幾篇“書話”,確實都是為自己的譯作而寫的序和跋。


筆者做大學生時因為喜歡光潛先生的譯文,生出理論興趣和偶爾弄筆的衝動,畢業後一氣讀了六年的理論,可惜終於一事無成。這倒不能全怪客觀上沒有從事理論的條件,仔細想想,當時所謂理論興趣,或許僅僅是對朱先生的譯文的興趣。作為這種誤會的痕跡,是至今還常常不自量力,業餘翻譯不輟,並多少做點和翻譯有關的理論思考,雖然“字典不離手,冷汗不離身”,但竹頭木屑,也皆可慰情。這一則是見獵心喜,並相信翻譯是創作之外錘煉母語的最佳手段,一則是不忍遽然自棄往昔所好,但主要還是想通過直接面對西書,善養其肅然求知的本分。這自以為不壞的習慣,當然要深謝光潛先生的所賜。

猶憶本科二年級時一個陰雨的下午,因為在哪本書上讀到朱先生所譯黑格爾美學的大段引文,很想一睹全豹,急吼吼地跑到圖書館,終於將三卷四冊的《美學》找齊了,按捺不住的高興。正辦借閱手續時,旁邊有一老者幾乎看不出地搖了搖頭,用幾分憐惜的口氣說:“唉,又是‘美學’,年輕人真會趕時髦。”始終猜不出這位老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驕傲啊,都不肯向那冷言冷語發出的一角轉過頭去。他或許是和美學甚有因緣的學者,或許是因為美學而翻過筋斗的過來人?當時哪管這些,面孔有點漲紅,但多半是不服,並就這不服中頂住不知是誰的搖頭和嘆息,像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抱著黑格爾昂然走開了。少年豪情,

而今安在哉。

1997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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