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柱:猶太母題遮蔽下的同性之愛——《威尼斯商人》的文化沖突(下)

全劇一開場,觀眾就看到一個郁郁寡歡的安東尼奧:“真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這樣悶悶不樂。……我怎樣會讓憂愁沾上身,這種憂愁究竟是怎麽一種東西,它是從什麽地方產生的,我卻全不知道;憂愁已經使我變成了一個傻子,我簡直有點自己不了解自己了。”(第一幕,第一場)當他的朋友猜測他是在擔心船上的貨物時,他斷然否認說,貨物並不能使他發愁,因為他的財產到處都是。朋友馬上說:“啊,那麽你是在戀愛了。”他的回答:“呸!哪兒的話!”雖然干脆,但未始不是為了掩蓋隱私而搪塞用的,因為其實他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憂愁——巴散尼奧要去離開他去追一個女子了。巴散尼奧來到以後,原來在跟安東尼奧說話的兩個朋友立刻知趣地抽身而去,理由是:“現在您有了更好的同伴,我們可以少陪啦。” (第一幕,第一場)安東尼奧也不真心留他們繼續再聊,因為他迫不及待要跟巴散尼奧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現在告訴我,你立誓要去秘密拜訪的那姑娘叫什麽名字?你今天答應了告訴我的。”巴散尼奧說出要去追鮑西婭的計劃以及沒錢的苦惱,他立刻就舍命借來了錢,親自送巴散尼奧上路去求婚。全劇中安東尼奧對巴散尼奧最露骨的表示是在他得知自己難逃一死以後,他給巴散尼奧寫信,一方面要巴忘了欠他的債,另一方面又想在臨死前見他一面。但他並不抱太大的希望,“不然的話,還是享受你的快樂吧。如果你的愛不能說服你來看我,我的信也不會有用的。”(第三幕,第二場)臨死之前,他終於忍不住說出了這個“愛”字,盡管圍繞著這個字的語境還是有點模棱兩可。

對安東尼奧的傳統解釋是,他的愛只是朋友之愛,兄弟之愛,正是文藝復興那些“大寫的人”的人道精神的表現。其實文藝復興根據地意大利的學者已經研究過這個很容易迷惑外人的現象。在那個同性戀不能公開的社會中,同性戀常常是以精神上的愛的形式出現的。表面上安東尼奧也是個只要精神之愛的高尚男子,但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文藝復興人物的典范。他這樣描述自己:“我是羊群里一頭不中用的病羊,死是我的應分;最軟弱的果子最先落到地上,讓我就這樣結束了我的一生吧。巴散尼奧,我只要你活下去,將來替我寫一篇墓志銘,那你就是做了再好不過的事。”(第三幕,第一場)活脫脫一個害了相思病的娘娘腔的男子,哪有一點文藝復興的氣概?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指揮著遠洋船隊的威尼斯大商人。與其說這是個胸懷寬廣,博愛眾生的“大寫的人”,不如說是個被無望又無助的單相思害苦了的可憐的人。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莎士比亞絕沒有因為安東尼奧對巴散尼奧的愛而瞧不起他。雖然他的形象遠不如鮑西婭光彩可愛,也比不過夏洛克的厚實和鮮明,這畢竟是個令人同情的有深度的角色,而其深度主要就來自他對巴散尼奧的極其微妙的愛。誠然,莎士比亞並沒有像許多西方當代劇作家一樣在劇中公開宣揚同性戀,但也絕沒有嘲笑同性戀。《威尼斯商人》對安東尼奧欲言又止的相思病態的描寫可以說是相當客觀的,這也是一種正常的人生。

 

 《威尼斯商人》的雙重內涵

 

 莎士比亞為夏洛克寫了一段膾炙人口的“基本人權呼籲書”,仔細一看,這個呼籲書又何嘗不是為安東尼奧這樣的同性戀者以及各種各樣的“另類人群”所寫的?“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那麽要是你們欺侮了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復仇嗎?要是在別的地方我們都跟你們一樣,那麽在這一點上也是彼此相同的……”(第三幕,第一場)這段話是夏洛克為猶太人向基督徒爭權利而說的,但他強調的卻不是幾百年以後的現代人肯定要力爭的那種權利——每個人保持自己宗教文化獨特性的權利,他這里反反復復強調的全是作為人的生理上的共性,因此,如果把其中的“猶太人”三個字改成“同性戀者”或任何其他特殊人群的名字,把其中的“基督徒”和“你們”看成是歧視這一人群的多數派勢力,這段話也完全適用。

 由此看來,《威尼斯商人》一劇不僅平面上情節線有三四條之多,從深度上看還蘊涵著一個雙重結構:表層是基督徒與猶太人的沖突,這里多數人戰勝了膽敢向他們發出挑戰的少數人;而在這顯而易見的故事下面還隱藏著另一個沖突,那就是同性戀者和不承認其地位的社會大眾之間的沖突,這里的少數人根本就不敢向多數人提出挑戰,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不能暴露,而多數人絲毫也不理會少數人的需要。安東尼奧在表層的結構中是個勝利者,但在隱性的結構中他的結局甚至比夏洛克還要慘。夏洛克雖然失敗了,他畢竟搏了一下,而安東尼奧連試一試的機會都沒有,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心里還憋了很多話沒有說出來。這樣一對比就可以看到,這兩個角色雖然在表面上斗得你死我活,其實作者對他們都傾注了很大的同情。說到底,他們都是遭到蔑視弱勢人群的多數派歧視的失敗者。2002年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來上海演出《威尼斯商人》,對這兩個角色最終下場的處理極為精到,也頗有相似之處。安東尼奧下場時本應是全劇大團圓的時候,他已經保全了生命,也玉成了他所深愛的巴散尼奧與鮑西婭的婚事,但他卻惆悵地離去,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為什麽要嘆息?眼看著巴散尼奧和鮑西婭親親熱熱,安東尼奧只感到一片空虛,就連最後所得到的“船只已經平安到港”的好消息對他也已經毫無意義。夏洛克的下場更早,效果也更為強烈。他是在法庭抗辯失敗以後走的,到了臺後突然發出一聲長嚎,令人心悸。不少觀眾聽了眼睛一亮,覺得這一處理有新意,表現了導演和演員對夏洛克的同情。其實這早就是劇中應有之意。在這個不無傷感的喜劇中,莎士比亞把真正的喜劇給了劇情中並非最主要的人物,而更多地給予兩個最主要的圓形人物的則是深層次的理解和同情,夏洛克和安東尼奧可以說同病相憐。因此,如果說無視乃至刪去《威尼斯商人》中的猶太人母題是曲解了莎士比亞的話,那麽認為這個劇本是美化基督徒安東尼奧而醜化猶太人夏洛克,也實在是過於表面的解讀。(愛思想網站 2008-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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