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年輕時對住房的大小好壞幾乎是沒有注意,大丈夫志在千里,一席之地足矣,何必斤斤計較幾個平方米?及至生兒育女,業余創作,才知道這居房的大小好壞可是個利害的東西!
五十年代一家四口,住了大小兩個房間,二十多個平方米,這在當年也不算是最擠的。可那房間只有西北兩面有窗戶,朝東朝南都是遮得嚴嚴實實地,冬日不見陽光,西北風卻能從窗縫里鉆進來,那胡胡的尖叫聲聽了使人心都發抖。晚上伏案寫作,沒有火爐,更沒有暖氣,雙腳和左手都生了凍瘡,只有右手不生凍瘡,因為右手寫字,不停地動彈,這也和拉黃包車的人一樣,拉車的人腳上是不會生凍瘡的。當然,防寒還是有些辦法的,後來我曾經生過炭火盆,差點兒把地板燒個洞;後來又用一個草焐窩,窩里放一只湯婆子,再蓋上棉花,雙腳放在棉花上,再用舊棉衣把四面塞嚴。寒打腳上起,只要腳不冷,心就不擅抖,那泡制出來的小說也就有點兒熱情洋溢。
一到夏天就難了,西曬的太陽是無情的,它把房間曬得像個剛出完磚頭的土窯,一進門便是熱浪撲面;夜晚的涼風吹不進,到清晨剛有點涼意,那一輪火紅的太陽又從東方升起!再加上三年困難之後自家舉炊,一個煤球爐子就在房門口,二十四小時在不停地加熱,熱得孩子們都是睡在汗水里;熱得我也無法泡制小說了,因為燠熱會使人心煩意亂,手腕上的汗水會把稿紙濕透,泡制出來的小說不美……我深深地體會到了作家和房子的關系。
八十年代我在國內跑來跑去,和我的同時代的同行們相會時,一個個都在為住房的問題而叫苦不叠,他們的書桌都在床頭邊,原稿和書籍是塞在床底下的。作家作家,他是坐在家里作的,坐在賓館里作終非常久之計,還得有單位願意為你付房錢,你一天作出來的幾頁紙,值不值那點兒錢?所以那年頭我和朋友們相見時都要問一句:“你的房子解決了沒有?”
那一年中國作家協會的主席團開會,討論作家如何評級。我開始時堅決反對,我覺得作家評級有點兒滑稽,偉大的作家和不大的作家怎麽能都評一級?二級作家的作品也許比一級作家寫得更好點;他今天是三級作家,明天出了一部作品很偉大,你作家協會能不能及時地加以調整呢?後來有一位年輕的作家對我提意見了:“老陸,你不能反對,作家如果沒有職稱的話,他就分不到房子,長不了工資,你也得為我們考慮考慮。”
我聞此言如雷貫耳,對對,作家要評級,一定要評級,工資還是小事,他們有稿費,這房子可是真家夥,沒有級別是分不到的。作家雖說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可他又沒有工程師的職稱;說是可以相當於教授或副教授,高教部卻又不承認這一點。不是教授不是工程師,沒有職稱和級別,你叫人家分給你什麽樣的房子呢?記得有一年,我的一位老友去為我爭取住房,那位管房子的領導問道:“他是什麽級別?”我那位老友有點吱吱唔唔:“他……他是作家,需要一間書房。”“我們只管住房,不管書房,是作家去找作家協會。”我的天,作家協會的和尚自己還沒有禪房吶,哪里能顧得上你們這些掛單的。好好,我舉雙手讚成作家都要評級,而且要盡可能評得高一點,評個一級相當於高級工程師,也許能分到三室一廳,一室作書房,一室給孩子,還有一室住你們患難夫妻,也嘗嘗這苦盡甘來的甜蜜味。
忽忽又過了十多年,我還在國內跑來跑去,同行們見了面時,再也聽不到“房子問題解決了沒有?”倒是常聽到:“你來玩,就住在我家里。”能說“住在我家里。”,那可了不起!這句話我以前只聽到外國作家對我說過,聽到之後羨慕不已,感概萬千,因為能說這句話的人,決不是那種把書籍和原稿都是塞在床底下的。如今卻也有中國作家能說這句話了,而且還不是個別的人,據我所知,凡是有了級別的作家目前都已經有了房子,少數人的情況有些特殊,但也在解決之中。所謂的解決也是提高的問題。再也聽不到有誰還是把書籍塞在床底下了,書籍也分到了“房子”,都上了架子,進了櫃子。有些人家的房子還令人刮目相看,簡直夠得上豪華二字。那無房的痛苦和有房的激動好像都已經過去了,記得有些人在初分到房子的時候反而寫不出文章來,老是惦記著那樓梯上還要裝一盞壁燈,那墻紙是用黃的還是綠的……那……那個穿尖跟皮鞋的女人又來了,柳桉地板要被她踩出麻子來的!這正應了當年農村里的一句老話,叫窮人發財如受罪。當年還有人因此而得出結論,說是作家們還是沒有房子的好,許多人都是在艱難困苦之中才寫出不朽之作來的,叫“文窮而後工”。文窮而後工恐怕不是說文人要窮得當當響才能寫出好文章來吧,中國字一字多義,窮有探索、追求、推敲、徹底之意,不完全是指貧窮而言。如果作家們都要窮得家徒四壁,窮得無立錐之地才能寫得出好文章來,那還有誰願意來干這種痛苦的事業?
我們的前輩作家們雖窮,可是他們的故居還是可以供人贍仰的。
如今我還在國內跑來跑去,怪了,我發現那些過去被我認為是住得較好,被人羨慕的人家,相比之下倒又顯得寒磣而仄逼,真是老的不如少的,先來的不如後到的。我想,這也很自然,沒有什麽可以造成心里不平衡的,如果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話,那就說明上一代的人出了什麽差錯,或者是吃干飯的。不過,有時候也有些恍惚,如今坐在明亮的、寬敞的、有著吧台的客廳里閑聊時,老是要糾纏著什麽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想當年在奔走呼號解決房子問題時,談論的倒都是現實主義……
1997年2月23日
收到後請即交文藝部王必勝、楊柏青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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