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二、小記老城的人和事
古城的街市情趣盎然,給古城增添了意味無窮的俗世樂趣。歷史上,麗江古城是滇藏貿易的重鎮和中印貿易的樞紐。位於古城中心的“四方街”是個遠近聞名的集市,過去,四方街上的攤位都撐一頂很大的紅油紙傘,從街西面的獅子山望下去,四方街在高原的藍天下閃爍著一片奪目的紅光,煞是好看。街上賣東西都依照傳統的規矩進行,街上每一地段都有固定的名稱,如賣雞處、賣米處、賣臘肉處、賣麻布處、賣棉布處、賣草鞋處等等。由於攤位固定,買主很容易找到地方。四方街上的攤位都是代代相傳的。可賣可租。街市上過去還有一種專門用木升為人量米面、苞谷的職業,其攤位亦是祖傳的。我們家在四方街就有這麽一塊祖傳的攤位,是與其它五戶家庭共同擁有的。攤位約有3-4平方米,稱為“卡增妻此”,意為“賣苞谷處”。擁有攤位的幾戶人家就用“芝瓜”(意為“市場管理者”)計量認可的木升,專門為買賣苞谷的雙方成交後用木升代為計量,按成交量的多少給一點現金或苞谷作為酬勞。
我小時,每天吃過晚飯後,常與小夥伴到四方街玩耍。古城的一些老人在晚飯後也不約而同地來到四方街,在北面店鋪前成一排坐下,慢慢從懷中掏出各種各樣的小酒瓶,邊呷邊說古道今,講的多是地方掌故和民間故事,有時還互相爭論誰對誰錯。我常與小夥伴靜靜地坐在一邊聽這些老人神侃,有聽不懂的可以問這些老人,但插話不能多,因為當這些老人侃得高興時,是不喜歡話頭被打斷的。聽這些老人的神侃,至今想來受益不少。如今四方街上變化不小,晚飯後老人神聊海吹的這一道古城風景早已如煙消逝,我有時走在四方街上,眼睛還常常禁不住地去望那一塊如今已成店鋪的地方,想起往年那些生活在古老的古城故事中的老人們。
悠悠歲月中,四方街迎來送往八方客,小時候,常常見到一隊隊藏族馬幫趕著打扮得光鮮漂亮的騾馬穿梭般往來於古城,領頭的馬或騾往往神氣活現地戴著漂亮的頭飾,上面有各種刺繡圖案,中間嵌著一面明晃晃的鏡子,脖頸上掛一個大銅鈴。此為“茶馬古道”馬幫的古風,既圖吉祥,也是炫耀自己的馬隊。石板路上留下一串串鈴聲和馬蹄聲。由於趕馬漢子穿的是釘過鐵釘的皮靴,馬蹄上釘了鐵掌,特不知這是走麗江古城五花石板路的大忌,有時一不小心,就人仰馬翻在那奇滑無比的五花石路面上,引起周圍一片善意的哄笑聲,跌倒的趕馬漢子也不惱,笑著起來,照料那跌得暈頭轉向的馬,將馬背上的馱子扶正,與笑得最兇的幾個賣菜納西女開上幾個粗魯的玩笑,拍拍屁股又趕自己的路。
由於“茶馬古道”商貿的繁榮,麗江古城中產生了不少為藏族商人而設的馬店,辟出了專門的賣草場。我家所在的那條街道上在我小時都還有幾戶人家開著馬店,展現著“茶馬古道”的遺風。過去,古城與藏族打交道多的很多納西人都會講一口流利的藏語。古城中並產生了不少主要與藏人作生意,走拉薩、跑印度,生意越做越大的商人,他們被稱為“藏客”,在藏區建立了良好的信譽,為古城的繁榮立下了汗馬功勞。
在離我家不遠的“告肯”石橋附近,有一個在“茶馬古道”和整個藏區商界都赫赫有名的風雲人物,小時不太知道這位老人的底細,只知道他是麗江著名的“四大家族”之中的一個,是個大商人。解放後把自己所有的資產捐獻給了人民政府,我讀書的興仁小學後面一片很大的梨園就是他捐獻出來的。當時這位神秘的老人在我眼裏是再也平凡不過的一個老人,他一臉篤厚之相,手拄一根拐杖,穿一件米黃色的舊風衣,帶著兩條狼狗天天清晨去北門坡散步,風雨無阻,有時一身泥水地回來,顯然是在山上跌了跤。這個老人是“達記”商號之主李達三。他靠在“茶馬古道”上與藏民做生意起家,性情豪爽,精通藏語。生意做得很大,在昆明、康定、昌都、察隅、拉薩、印度等地都設有分號。僅在一九四三年,他運往西藏和印度的貨物就達三千多馱。他與藏區各路顯貴和百姓都十分相熟,常讓做生意的對方賒賬取貨,信譽極高,各地藏民親切地稱他“沖本達三”,“沖本”是“生意官”的意思。當時“茶馬古道”上常有強人出沒,但對“達記”馬幫卻從不侵擾。民間傳說當時達三老人的一張紙條,勝過成百上千的軍隊。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國民政府欲勘測中印公路,要經過察隅等藏區,遭到一些地方頭人的抵制,最後靠達三老人與藏區上層的親密關系,親自出面從中調停協商,使此項工程得以順利進展,達三老人因此被任命為“國民政府中印公路少將副專員”。
達三老人雖是商界巨子,但生性簡樸,發達後也常身著有補丁的衣服。又篤信藏傳佛教,每天晨起必念經,常周濟僧侶和寺廟,亦周濟窮人。聽老人講,過去每到藏民朝拜雞足山的季節,藏民首先要來麗江“香格裏牟波”神山(即文筆山)來“借”噶瑪巴活佛(大寶法王)留在此山的鑰匙,這些一路化緣,風塵仆仆而來的藏民從來都受到麗江民眾的熱情歡迎,李達三家到時在門外擺出幾個炭火燒得很旺的火盆,以酥油茶、粑粑等食品招待這些化緣朝山的藏民。麗江五大寺之一普濟寺的銅瓦殿修建時,達三老人多次捐款相助。據他的女兒德英講,麗江噶瑪噶舉派五大寺廟的僧人是他家的常客,眾多僧人一來,她母親就忙著去買很多菜,然後交給廚師去做飯招待客人。普濟寺的住持聖露活佛是個名聞省內外的高僧,在三十和四十年代多次被國民政府邀請去南京、重慶等地講經和主持超度抗戰陣亡將士法事。他是達三老人的莫逆之交,在達三老人的家中有一個固定的住所。達三老人曾花巨資買回一套卷秩浩繁的《大藏經》珍本(達三女兒德英講是《大藏經》,女婿周廷椿講是一部在中國已僅存三套的藏醫書),供養在家,日日燒香祭拜。可惜這套國寶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被收繳到“街公所”(相當於現在的街道辦事處),無人識寶,亂堆在院落中,被風雨侵蝕殆盡,有的婦女以為這是一堆廢紙,便撿來用它做古子帽(納西已婚婦女戴的一種紗帽)裏面的襯紙。聽說後來西藏佛教界和中國科技界的人數次來麗江尋問此套書的下落,知其結果後皆跌足嘆惜,悵然而回。
達三身為一代商業巨子,而其大女兒德英則一生坎坷,雖是納西婦女中為數不多的高中畢業生,但五十年代後靠拾糞苦度時日,她常來我家撿雞糞,與我全家很熟。今年我回家探望她,她已經是一個多病的孱弱老人。所喜老伴在數年前得以“落實政策”,得到“離休幹部”的待遇,從鄰縣一個陶瓷廠回到故鄉,兩老相聚,所居住的庭院寬敞愜意,兩個孫子孫女活潑可愛,學習相當出色,給飽經生命風霜,如今處於垂暮之年的老人以不少慰籍。
古城是天天開市,每天,來自遠近各地的白、漢、彜、傈僳、普米等族農民、商販帶著各種山貨特產到古城上市,買回自己的生活用品,各民族在長期的集市貿易中建立了相互間的友好關系。古城開店鋪和在四方街擺攤做生意的大多是納西族婦女,她們待客和藹又極善言詞,顧客和賣主討價還價的納西語對話常常使人忍俊不禁,使這古老街市增添了和融詼諧的氣氛。聽老人講,過去古城的端午節還有早市,趕街者盡是打扮得光鮮漂亮的少男少女,他們左右顧盼,眼波如水,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姿態,所買賣的多是青年人喜愛的小手工藝品,以五彩斑斕的香荷包為數最多。天蒙蒙亮就開市,日出一會後即收市,頗有點神秘色彩。
納西女人,是雪鄉的一泓清泉,一股清風,一團烈火,是玉龍雪山下一道人間永恒的奇麗風景。納西族在國內外以文化科技人才、專家教授眾多而名重於世,而這些俊傑人才以男性居多。然而,托起他們的事業和人生光彩的,卻是那些包括很多過去因沒有機會讀書而不識字的納西女子柔弱而堅實的肩膀。她們肩擔日月,力扛家園的重負,成就了納西男人生命的輝煌。
納西女子素以吃苦耐勞、勇敢無畏而聞名於滇川藏地區,她們那傳統的巾幗英雄氣概,在麗江集市貿易中還常常顯露出來。麗江古城有一條著名的殺豬巷,過去宰豬者是清一色的納西婦女。在四方街,外地來的賊歷來非常畏懼納西婦女,輕易不敢近身。我小時候在四方街曾見過這麽一幕,有個外地的賊企圖偷一個婦女的錢袋,被這婦女發現後發一聲喊,一下子周圍賣貨買貨的女子全擁上來,抓揪這個小偷,邊罵邊打,這個賊在一幫婦女的圍追下連連求饒,飽頭鼠竄。聽說外地賊人中有一句話:餓死也不要到麗江四方街去偷那些納西婆娘的東西。可見當時這些納西婦女的威懾力量。
在我的眼中,我母親也是一個典型的古城納西女人。她出身於古城斯吉村的農家,從小務農,因家窮而沒有機會讀書,但極有見識和膽略。五十年代中期,她才二十幾歲,便牽頭將古城各個著名的傳統名小吃私家店鋪聯合起來,成立了“大研鎮合作小食店”,其中有聞名遐邇的“麗江粑粑司令”傳人阿媽鳳仙、“面條司令”阿媽六、一個流落麗江,人稱“湯圓王”的四川籍陳姓老人等。除了一兩個男性外,整個合作小食店都是清一色的納西女人。母親被推舉為經理,率領一班納西女人,闖蕩風雨人生路數十年,在後來很多人都吃上了“國營”的“大鍋飯”之後,這個由數十個納西女人組成的合作小食店一直堅持自負盈虧。除了至今膾炙人口的“阿媽六面條”外,她們做的火烤和油煎這兩種麗江粑粑遠近聞名,特別是那先在平底鍋上雙面煎,然後在一個鵝卵石上慢慢地用松木火烤的“麗江幹粑粑”因價廉、味美、保存期長而深受藏族馬幫的喜愛,我常常在母親的店裏看著頭戴寬沿氈貌,腰插長刀的藏族趕馬者把一大摞一大摞的幹粑粑裝進藏式褡褳裏,興高采烈地趕著馬揚長而去,麗江古城喜歡釣魚的人,也愛帶上這種幹粑粑去當野餐的主食,在河邊佐以在銅火鍋裏煮的新鮮的魚和豆腐,是使人垂涎的美味。如今,麗江街道已經見不到這種地道的火烤幹粑粑了,很多麗江人和吃過這種粑粑的外地人都在懷念這種獨特的納西小吃。
母親獨立管理著這個在古城有七八個分店的傳統小食店,她遇事有膽略,能決斷,在店裏和街坊鄰居中很有威望。在我的印象裏,這個幾乎全是納西女人的店氣氛十分融洽,大家緊張地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便定期相約穿上傳統的納西婦女盛裝,到黑龍潭等風景名勝區去遊玩、野餐,在我的眼裏,她們是一群極能吃苦,但又會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的納西女人。
街坊鄰居有了紛爭,無論男女,都喜歡來請我母親當調解人,直至她退休以後,還常有鬧矛盾的街坊鄰居來請她出面評理。母親能體諒人,也善於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問題,常常使紛爭的雙方心悅誠服地偃旗息鼓。我後來研究納西歷史文化,常看到多種史籍記載古代納西族“少不如意,輒相攻殺,兩家婦人和解乃罷。”,《滇南夷情集匯圖"麽些圖》中說:“……鄉有鬥爭,婦排解之。”我想,母親身上體現的這種善於為人排解糾紛的本領應該是這種納西古風的遺存吧。
古城是個多元文化的匯集之所,儒、釋、道、巫文化並存,多宿儒名士。但三教九流,各族民眾都能和睦相處,除了主體居民納西人之外,有很多異族奇士也在這樂土找到陶然自得之所。清代,麗江古城曾產生一個融於納西族的傑出回民詩人馬子雲,“長身鶴立,少慧嗜學,試輒前茅,顧不屑於舉子業,喜讀天下古今利弊,思有以匡濟於世。”他一生憤世疾俗,傲骨對權貴。因在應試科場上作《去官邪,鋤鳩毒論》,附在試卷上交給考官,惹怒權貴,幾乎遭致死罪。他看破官場腐朽,遠離仕途,曾攜一管鐵笛、一柄紅毛劍,壯遊天下,寫了不少憂國憂民之作,詩有奇氣清韻,對麗江文壇頗有影響。
與我家數十年雞犬之聲相聞的鄰人哈三也是個畫藝高超的穆斯林奇人,他一家人語言上已經全然納西化,但全家人仍然恪守著穆斯林規矩,定期到清真寺作禮拜。哈三老人一生坎坷,嘗盡人生苦酒而不露戚戚之容,未因多年顛沛流離之生活而委噸紅塵,一蹶不振。他性情率直放任,有點落拓不羈,好飲酒,有濁酒一杯,笑對人生之風度。因此,其作品不見哀苦悲戚之柔弱態,而呈一種如古樹虬根,飛瀑狂瀾般的豪氣雄風。
這位有酒中仙逸興的老者常於醉意朦朧中揮毫作畫,我曾不止一次觀其作畫,印象很深。他總是先凝神片刻,俄而潑墨走筆,如狂風掠過紙面,力透紙背。其氣勢之淩厲,非同一般。畫一只小雞,只用筆迅疾地點兩下,身子頭部已形成,又輕勾數筆,便是一只活靈活現的小雞仔。畫古樹飛禽和古代人物亦如是,先是唰唰數筆疾奔而來,只見滿眼墨雲奔湧,初看不知要畫何物,後經輕輕勾勒,一個高古蒼勁的人物或氣韻生動的古樹飛禽便躍然紙上。
哈三屬於憑藝術才情作畫的人,興之所至,便潑墨作畫,有時一氣呵成,一日產生數幅作品;有時畫尚未完,便擲筆酣然入夢鄉。真正顯其氣質風格的上乘佳作只產生於他靈感飛揚神遊世外之時。
哈三早年曾師法古今國畫大師,亦曾從著名納西族畫家周霖學山水花鳥,後逐漸形成自己以大寫意見長的藝術風格。筆意縱橫恣肆,奔放不羈。滿紙躍動著蒼勁疏朗之清韻,雄健峻峭之風采。一九九二年,我曾陪一個深諳藝術之道的加拿大教授拜訪他,一見他的作品便詠嘆連聲:“有力啊!有力!”一氣買了他的七八張畫。
哈三常作畫送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這個不修邊幅的老人,每天踽踽行走於古城的石板路上,有時還有點醉步趔趄。他常坐於古城小橋流水之柳蔭下與城中耆老漫話古今,意態悠然。他那零亂而簡陋的畫室裏,常有慕名而來的造訪者,或是“峨冠博帶”之商賈僑胞,或是金發碧睛之海外客,或是布衣寒士、山鄉野老、童稚後生,他們或來買畫求畫,,或來遞門生帖。哈三謙遜以待,但從不整衣冠、凈畫室以迎來客,亦不擺譜擡價,仍一如既往隨情性作畫以自娛。其不拘小節,任情任性之風格流露於自然之中。
年邁而不失少年狂的哈三叔,已不幸於去年病逝。古城失了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近年來我每次回鄉,古城中我認識的高人雅士先後騎鶴離世的噩耗日漸增多,心中常懷傷悲。一九九七年我為紀實記錄片《樂土古樂》當民俗顧問,其中拍攝了幾段我十分欽佩的古城老人張墨君先生談“納西古樂”的鏡頭,張墨君老人博學多才,對麗江古城的民間野史和清末民國時的古城社會、風情了如指掌,我曾數次拜訪過他,他對我講述過不少古城的軼聞趣事和三教九流的來龍去脈。在《樂土古樂》中,他縱論古典雅樂,“工尺譜”,對過去和現在的麗江“洞經音樂”演奏水平進行坦率的比較。他那生動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都留在了電視膠片上,但這也成了他最後留給後人的音容,不久,這位古城奇人就辭世而去,可惜滿腹的古城軼聞,未能一一記述下來留給後世。
在我的印象裏,小時侯的古城雖沒有現在這樣遊人如梭,但充滿了一種生動熱烈的生活氣息,我家那條街道上常常有來自東面達饒和洱時高寒山村的趕街山民背著山貨、趕著豬羊等走過,他們中的很多人喜歡一種直吹的竹笛,吹奏納西民間小調的笛聲是他們來的標志,笛聲和被驅趕的豬和羊叫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使街道上顯得熱鬧而生氣勃勃。我常常見到來賣柴和木炭的山裏漢子把貨出手後,在四方街旁小吃店愜意舒心地喝上一碗窨酒,吃上一碗雞豆涼粉,然後抹一抹嘴,掏出竹笛,一路走一路吹奏而去。
逢年過節,四方街上就搭起彩棚戲台唱滇戲,四鄉各族農民身著節日民族盛裝來城中熱鬧,常常就在四方街燒起篝火跳“阿仁仁”、“多來麗”、“阿麗麗”等民間歌舞。我小時,幾乎天天晚上都有鄉下的農人在城裏圍火而舞,城裏一些喜歡惡作劇的淘氣小孩常常趁青年男女跳得正歡,偷偷地將姑娘們羊皮披肩後面的那懸垂在象征星星的彩色圓盤上的麂皮細線(象征星光)相互拴在一起,跳完舞後,姑娘們東倒西歪一串串地分不開,她們的臉跳得紅撲撲的,帶著笑大聲地詛咒著那惡作劇的人,而那些淘氣鬼則躲在暗處吃吃亂笑。
這幾年回家,逢年過節,常常在晚間看到四方街上有進行納西歌舞娛樂的人們,白天也偶爾見到聚集在四方街西河邊花壇邊吟唱“古氣”調的納西老人們,久違了這種民間自發的街頭歌舞,這街頭的“故國”流風余韻使我這個遊子既激動又感慨,激動的是重睹故土傳統“街頭音樂”遺風,感慨的是歌者都垂垂老矣,沒有納西古國的少年後生來續這傳統的藝苑之音。
過去古城集市那井井有條的管理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四方街集市有市管員,他可以每天在每一攤位上自由取一點物品,這是賣貨者對他的酬勞。五十年代前,輕刑犯人常承擔起清洗街市之責,按古規,允許他們也在攤位上無償取一點水果蔬菜以示犒賞。
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兩個管理四方街集市的老人一個姓許,一個姓黃,黃老人總是戴著一副墨鏡,樣子看去很有些威嚴,許老人高挑個子,留著白胡子,說話高喉大嗓,他是城裏古樂隊著名的樂手,一只笛子吹得出神入化,人稱“許必裏”,意為“許笛子”。這兩個老人對市場的管理相當認真負責,一絲不茍。集市上交易的人既敬重他們,又有點怕這兩個老人,因為在這兩個老人面前可來不得半點馬虎,如違犯了市場管理規則,這兩個老人是不講情面的。我多次看到他們在厲聲呵斥那些不守規矩的貿易者。特別是“許必裏”老人火氣一來,老遠都可以聽得到他發火的聲音。四方街在這兩個忠於職守的老人管理下秩序井然,保持著滇西名市的豐采。
善吹笛的許老人早已謝世,黃老人還健在,如今已八十三歲,精神矍鑠,身體硬朗,他每天清晨四點鐘即起,首先練寫毛筆字,如今寫得一手好字,已有登門求教的學生。天蒙蒙亮,便出外散步,又極講究衛生,從不在外面吃喝,出去散步時在衣服口袋裏裝一瓶水。他每天都堅持散步六個小時,風雨無阻。老人也是個裝了一肚子古城掌故和舊事的奇人,我這幾年多次向他訪舊問古,不必去他家裏,上午在古城街道和黑龍潭,下午在新修覆的“木府”一準能見到他。老人非常高興能把自己知道的古城舊事掌故講述給後人,不論來訪者問多長時間,老人都興致勃勃地滔滔講述。他幽默地多次對我說,你來問我,我高興得很,因為我不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帶到棺材裏去。
古城是一個手工業十分發達的集鎮,有皮革、染布、毛紡、紡織、打銅、打鐵、織氈等行業。我在古城的許多朋友的家所從事的行業有狐皮匠、皮匠、鞋匠、織布工、染匠、銅匠、鐵匠、木匠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前,古城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主要依靠手工業和商業謀生,曾有過獨立的手工業者二千五百多人,私人木織機七百多架。它也是一個盛產銅器和皮毛制品之地,明代就有聞名遐邇的“麗鎖紅氈”。當地所產的銅器(如銅鎖、銅火鍋等)和各種皮毛制品(如藏靴、各種皮鞋和牛肋巴花氆氌)頗有名氣,一直在滇川藏接壤的民族地區很受歡迎,銅器的繁榮使古城產生過一條專門制作銅、鐵器的“金鑫街”。麗江的銅器遠近有名,徐霞客來時木氏土司贈送他的禮品之一就是“麗鎖”,即著名的麗江銅鎖。過去麗江古城居民的很多日月器具是銅做的,銅盆銅壺銅鍋銅盤銅勺銅鎖等等,連門環門釘都是銅做的,不幸的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期間刮起了一股風風火火“大煉鋼鐵銅”的風潮,於是各家各戶所有的銅器都一律上繳投入熔爐冶煉。
每次走回古城,我都要去那些散布全城大河小河之上的石橋木橋上多走一走,有時就在石橋的護欄石上坐一坐。麗江古城不僅是個高原水城,而且是個別有風致的“橋城”,數百座橫跨大河小溪的古老橋梁使麗江古城平添許多古樸雅秀之態。橋的形式有廊橋、石拱橋、石板橋、栗木橋等,多達三百五十四座,橋梁密度堪稱居中國古城之冠。其中以多建於明代的石拱橋最有特色。較著名的有鎖翠橋、大石橋、萬子橋、南門橋、馬鞍橋、仁壽橋,均建於明清時期。其中以四方街迤東的大石橋知名度最高,在橋上可以看到玉龍雪山及其水中倒影,因此又叫“映雪橋”,它建於明代,雙孔石拱,全長10.6米,寬3.48米。中橋墩兩面分築分水金剛墻,以備洪水爆發時減緩對橋梁的沖擊力。
古城的橋與古城人和四鄉納西民眾可謂魂魄相依,過去人們還認為橋有橋神,古城的民眾有祭祀橋神之俗。古城的“橋市”是麗江獨有的一奇,納西語稱之為“笮芝”,特定的橋賣特定的貨,如西方街頭跨西河有兩座石拱橋,北橋賣雞豆,稱“賣雞豆橋”,南橋賣鴨蛋,稱“賣鴨蛋橋”;而大石橋更是一個熙熙攘攘的橋市,過去,遠道而來的山民在此賣麻布、獸皮、黃鷹、草藥等各種山貨,鄰縣的商販在橋上賣花生、甘蔗等。現在,這座橋還是四鄉農人樂於賣各種農副產品和傳統手工制品的“橋市”。
這些石橋是生意興隆的“橋市”,也是婚戀的“鵲橋”,我小時,每逢盛會節慶,便見來自四鄉的年輕人在夜色降臨後群聚橋上尋找意中情人,他(她)們身著傳統盛裝,男女分坐兩邊護欄石上,對山歌,彈口弦,吹樹葉,對歌鬥歌,不僅對唱的民歌是詩,那竹片口弦彈的竟然也是五言的民間詩歌,熟悉民歌的人聽得出來所彈的詞意。月光雪影中的玉水河,永遠地記下了古城這一個個美麗而古老的夜晚。
此文選自《麗江歲月與海外萍蹤:楊福泉散文選》,雲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收藏自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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