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仙蹤渺,當街貼通告

土地公是福德正神,等於人間的裏長,不過他不是選出來的,可能由城隍爺指派。誰也沒聽說他會升官或是改調,可能是終身職。所以天下土地公的塑像全是一把大白胡子。在北平有位土地公很是特別,他穿著金盔金甲,據說他顯過靈,李自成撤退的時候,他帶領著陰兵追擊了一陣,所以那條街就被後人稱之為追賊胡同(在平直門裏)。雖有戰功,可仍然坐在他那小廟中,並未榮升。在浙江杭州也有一位武裝的土地公,他是南宋初年的低級軍官施全,眼看岳飛父子屈死,他在眾安橋上要行刺秦檜,不幸遇難。被民眾擁為福德正神。這位可稱為中國第一位民選的土地公。

當土地公很不容易,裏民的要求十分難應付。譬如說有位鄉下的土地公,早晨來了一位張三,他是種田的,希望多下幾天雨。中午來了一位李四,要求多來幾個晴天,因為他是種瓜的。下午有個王五來拜,請神多刮幾天風,否則他的米粉幹不了。您說這位福德正神怎麽辦?碰上一位老實的神只好一概不理,於是毫無靈驗,沒人來拜,香火全無,祭品更是享受不到,直落得灰頭土臉,衣冠襤褸。說得好聽點,叫他做“不做不錯”,說得難聽點,叫做“辦事無能”。如果換一位八面玲瓏,兜得轉的能幹土地公,他對這三個人的要求就有辦法,他第二天上午陰天,下點小雨,中午後轉晴,帶點微風。把張三、李四、王五的要求全達到了,上不犯天條,下盡到人情。次日這三人皆來還願,收了三份祭品、三份金紙。吃固然吃得肥頭胖耳,口袋裏也是滿滿騰騰,而且一傳十,十傳百,有困難的人全來求他幫忙,沒困難的人也來求他保佑。於是他的所在地就變了個肥缺。城隍爺如果要升他做判官(主任秘書),他決不幹,寧願以此終老。

六月五日的報上登了一則新聞,說桃園大溪鎮的鬧區有一位靈驗昭著的土地公,在兩個月之前忽然不見了,信徒們遍訪無著,只好在各交通要道上貼了公告,懸賞一萬元。據報上說這位福德正神是百年前從福建渡海而來的。雖然年高德劭,卻能應付各時代的轉變。日據時代廢除中國諸神,把他老人家送到設在福仁宮的神仙集中營去,關了好幾年,一直到光覆之後才回到他原來的小廟裏。他雖遭監禁,並未折節降敵。一般人用“聰明正直”稱頌神祇,他可當得起,那麽他怎麽忽然不見了呢?有人懷疑是被人偷了去。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既能保佑眾人,一定更能保佑自己,要是有人敢來偷,他只要輕輕的說一句:“你要幹什麽啊?”就把那小子嚇跑了。就算醉後被人請去,等醒後也必能駕雲回來。不過神也可能在喝醉後,被人騙去。有些人祭神用酒,神豈能不醉,您若仔細瞧瞧大小神像,面部都漆得比真人的膚色紅潤,那就是喝醉之證。那位土地公必然飲酒逾量,尚未醒過來,古時的阮籍不是大醉過四十日嗎?奉勸那廟的信徒,你們的福德正神早晚會自己走回來的,決不會被人所竊。

也許有人沒征得土地公的同意,就把他硬請到家裏去,那就形同綁票。人間的綁票為了得到贖金。綁神者也同樣的存心,不但強逼神保佑他,而且這保佑只限於他個人身上,不能旁及他人。只要幫他招會,不許別人標了會跑了。最後還得幫他一總而倒之,合家而逃之。神豈肯幹這等沒出息之事。

敝友唐魯孫先生一向消息靈通,他以為這位土地公可能駕雲上洛杉磯去了。那兒有群從台灣去的老財,炒地皮生意,高漲數倍。原住在那兒的洋人反而住不起,只好全搬了出來。這些老財決不會把中國的神道帶了去。這位土地公趕了去湊個熱鬧,心想炒地皮的人靠土地發財,也許要有位土地之神來暗中保佑保佑。問題是供品中的熱狗和三明治,以及餵兔子一般的青菜沙拉,不知吃不吃得慣。

黑白同求,神佑誰

我的智慧不高,想不通的問題很多。神能保佑人,求財得財,求子得子(在台灣不必求,就能源源而來),萬事皆可如願以償。但是另一方面人不都有安排好了的八字嗎?富貴貧賤、吉兇禍福不早就決定了嗎?如命中該窮,神能把這窮命改為富命嗎?如果能改,這八字就失了作用。我們是信八字好呢,還是信神對呢?至於姓名學,說把名字的筆劃數目改一改,就能影響到事業,那連神和八字全不必顧及了。我想一生際遇,那有如此簡易之理。“秦檜”是二十七筆,是不是所有二十七筆的人都是奸佞呢!姓名筆劃最多不會超過八、九十筆,那能包容千差萬別的命運呢。

人對神的要求,如和法律及違警罰法相抵觸時,神的立場如何,受人一拜就為他鞠躬盡瘁呢?還是立身純正、鐵面無私呢?土地公不但管一裏之事,也深入人家。家家都供他為家中的守護神,所以他老人家對我所說的問題最為困擾,反應也很不同,我舉二例如左:

若幹年前有兩個小賊偷了一輛摩托車,一時不能決定向那兒跑好,幸而路旁有一座土地廟,求問神意,得到指示,叫他倆向某處公路而行。這二人雖不尊法律,卻尊神意。不料在中途正遇上公路警察。在那兒為計程車和摩托車服務,一怕駕駛者超速,天熱易中暑,天寒怕傷風,而且沒帶駕照和車照,出遠門萬一中途缺少路費,進不了當鋪或去辦抵押。這二位一概俱無。束手被請到招待所去了。您說這位土地公可多好,並不貪圖這二賊的一拜,實行神警合作。

都市裏有若幹“男性生理調節之所”,雖然裝潢得很新式。可是常供著個古色古香的神龕,土地公安然高座。老板的目的當然求神保佑平安,生意興隆。這些行業在原則上雖極原始,但是手法卻新穎。土地公願不願意管,能不能有所效勞,正自難測。據老夫妄測神意,在各所在的土地公之中絕大多數是肯和老板合作的,所以這些營業很少被破獲。大概神恩博大,凡信我者皆可共沐神庥,神也許在暗中潛移默化,會使業者改行,亦有“自行束修以上,有教無類”之意。

跑掉了老婆,或是所請的職員攜款潛逃,可以貼告示,或登報紙的分類廣告。說“直接抓到的和通風報信因而尋獲的,都送優厚的獎金”,也可請法院通緝。現在土地公不見了,是不是也可采用這些辦法。到各交通要道上去貼告示,形如通緝,豈不大大的失敬。神有他自由的意志,回與不回全該由他自決。

最近發生了些神和神之間的小問題。台北和省內各城市附近有不少山坡地。原來林木蔥蔥,杳無人煙,全屬山神所管。近幾年被建築商濫墾,天然的水土保養毀於一旦。把高處的土壤填入谷中,谷中的草木也未移去,僅活埋而已,等草木腐朽,表土下陷。您說這地方算是山呢?還是平地呢?更大的問題是這地上新建的房子,有的打了地基就裂了,有的蓋得也沒人敢住。山神不願意管這片爛地方,要移交給土地公。土地公說那兒雖有屋子,可無人住,不能稱為社區。土地公在古時原稱社公。眼看管了這爛地方,定無人祭供,當然不肯接管。城隍爺解決不了,打算請地政機關公推幾位代表去一同開會討論,再做決定。不過有資格去開會的人怕“會而不決”一拖好幾天,回家時可就麻煩大了,他們打算雇老蓋仙代去,如一去不返,那就更好──免付尾款。

禪師出山門,淪落在風塵

您如到佛像店中去買一個神像,您不能說“買”,要說“請”,“請”雖是請,可不能白請,也得拿出錢來,您如嫌貴,不能說“這東西不值這些錢”,單位數字不能用“個”,要用“尊”。等神的價格談妥之後,請店中老板念幾句“開光經”,從此就有靈了。我想不通這是神像的靈驗啊,還是老板的靈驗呢。將來神能否幫你掙錢尚不可知,老板現在就能掙你的錢卻是真的。

說穿了誰不知道神像全是人手所造的,並不是真的活神。但是它做了個有神存在的象征,也做了崇敬它的人在敬拜時的方向指示物,神的本身超出物質之外,錦袍非其所暖,金牌非其所榮。信他的結果能促進你的道德──神修。如果你想靠他發財,那不須相信他,只要背著他做招牌就行了,不論中文英文都行。

報上登過,廟宇中神頸所懸的金牌失竊的新聞。不信神的人說:“神怎麽連自己的財產都看守不住呢!”這話就錯了。您想想慷慨好義是人之美德,何況神乎。世上那有小氣鬼成神的,若有一天夜深人靜時來了一個不肖之徒,磕頭哀求道:“實在輸急了,只好借您的金牌去翻翻本,從此一定痛改前非。”神默然端坐,並未明示不準。於是這人就取走了,可惜神沒把管廟的人叫起來做個證人。以後這賊被人抓到了,被打了個半死,連眼睛都弄瞎了,成了傷害官司。

六月中旬時報有則社會新聞說,基隆某大廟中有尊禪師的雕像失蹤了,經過不少人的轉手,最後淪落到台北某藝廊裏才被人發現。不信佛教的人說,這像販賣人口一般,淪落風塵(馬路上風沙較大),神靈何在!我告訴您說,這場官司牽連很廣,證人和偵緝主管都不得幹凈。正是神像有靈之證。老禪師一靈不滅,故意安排,深入人間,這樣才能弘揚妙法,感化眾生。至於那些經手此案的眾生被感化了沒有,我可不知道,也許老禪師看走了眼,誰知他達到了目的沒有。

宗教信仰是個人自由。鬼神之有無千古顛撲不破,如毀謗相信者為迷信,那麽這位反對者也是一種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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