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瑜·口試記──術科考場見聞錄

在台北市裏有所國立大學,那裏有兩位工友──親弟兄倆。哥哥名叫胡八道,弟弟名叫胡八德,大概是指八樣道德俱備之意。胡八道跟我最熟,閑下來時常到我家來,天南地北的胡扯一番,倒也盡歡而散。昨天他又來了,他說前幾天有所別的大學借他們的地方考試。既沒卷子,也沒座位,原來是考術科。老胡的記性時好時壞,把校名和系名都忘了。我也不便隨意填上去,請讀者自己猜想得了。


先來一段“知、吃、師、事、樹、書、屬”

八道先生說:“那個來借教室的大學一連考了三天,用了四間教室,一間辦公室,一間考國語,一間考唱腔,另一間考身段。我正好管那幾間教室,掃地、倒茶、開門、關窗全是我的責任。所以連看了三天的口試,倒也挺有意思。”我聽了,心想有點趣聞,請老胡說說吧!

八道先生說:“那日,教室裏原有的桌椅一概移開,堆起來,當中橫放了兩張相連的大長椅,後面坐著兩位考試委員和一位主任委員。這二位考委一男一女,全是一嘴京片子。我看那位女士好像是華語中心的某一位老師,我記得也曾在實踐堂看見她粉墨登場過,是唱老生的。那一位男的考委是雞皮鶴發,又高又瘦,彎腰駝背,真個的是麻衣相法上所說的“腿如竹竿背如弓,此相生來命運窮”。至於那位主委我倒認識,兩年前他在中視和李景光合作國劇講解。他好像是這次考試的頭兒。

這三位一字排開,服務的學生唱名呼喚考生逐一進來。聽他們三人說,好像今天上午要問一百多名考台上組的。我想這一組一定是研究在台上表演的。只聽那位駝背老人說:“歷年要來考這組的考不上,不要考的倒考得上,真是可惜!”我的聽覺很好,聽得清他們和考生的問答。這些考生中絕大多數都是台北區的,百分之八十全是外省人。先由那位女考委問幾句,接著由那位老者翻開幾頁印著“繞口令”、詩詞等等文字的試題叫學生念。然後他二位各在一張紙上打好分數,由服務學生馬上拿走。大約有道題是“知、吃、師、事、樹、書、屬”考生倒也全念得清清楚楚。好像這幾頁中還有一段國劇中小花臉的戲詞──數板。聽著是:“做官好,做官妙,做官頭戴烏紗帽,奉旨回家去祭祖,撲騰、撲騰,放了三聲炮。老祖問少祖,少祖說,我家沒有讀書子,那裏來的這榮耀。”(筆者按,此乃國劇小上墳中的數板。)那老者搖搖頭說:“我問了兩年少說也有上千的考生,竟沒有一個知道說‘做官兒,和讀書子兒’的,在這考生中也有些是劇校出身的居然也不知道,真是怪哉呀!怪哉!”不料在他剛感嘆完了之後,來了一位考生,說的是一口北平話。這位老先生對國語普通的,決不問這道題,對這一位學生可要叫他念念,萬想不到他念時完全按著舞台上的念法,作官兒,讀書子兒,全念對了。這三位考委全吃了一驚,只聽那位老者問道:“你是那兒畢業的?”考生說:“覆興劇校。”老者又問:“學什麽的?”他說:“學小花臉的。”原來所問正是他的本行。

有一位女生說:“我是梨園家庭,表兄是陸光的武生朱陸豪,阿姨是歌仔戲的演員……”像地這樣的考生倒也有好幾位,各劇校畢業的也有十來名,但是三分之二以上還是和戲劇毫無關系的。


換了梅蘭芳恐怕也考不上

考生被問過幾句之後,轉入第二間教室,那兒坐著兩位考試委員。我因為常收看周六和周日的電視國劇,所以有點認識,一位是當今很有名的老生,另一位人大臉大,聲音也大,看不出是誰來,好像是一位善唱花臉的名演員。他倆桌前地上畫著個圓圈,叫考生站在那裏隨意唱幾句。聽說從前不論唱什麽都行,常有挺大的孩子什麽也唱不出來,只好唱“兩只老虎,跑得快。”的。現在限於國劇。按說唱者既沒胡琴相配,又面對陌生人,心裏又緊張,實在為難。您別看隨便唱兩句二黃,臨時抱佛腳可真不容易。有些唱得千奇百怪。我真不敢藏在門外多聽。怕忍不住笑出來,被他們發現了不好意思,可又舍不得不聽,比聽說相聲還有意思。事後我聽見那位唱花臉的先生和那瘦老頭說:“真令人為難,我想笑又不敢笑,還要繃著臉,端著架子。”那老者道:“好在您是演架子花的(筆者按,這是以動作取勝的凈角名稱),善於裝模作樣。”

忽然在第二教室來了一位考生唱了一段“林沖夜奔”裏的昆曲“魚書不至雁回時,愁雲鎖斷衡陽路”,唱得聲情俱佳,十分突出。原來他是在覆興劇校專攻吹笛子的。

第三間教室裏坐著一男一女兩位考委,似曾相識,那位男士好像是孫悟空的同姓,也是老牌的孫悟空,那位女士相片好像曾在報上登過,她的老母八十高齡從大陸來台。他倆桌前有些棍棒,考生要做些身段,男生做拉雲手,前弓後箭等,女生做左右拾錢等動作,還得要耍槍花什麽的。我想不通這些外行的考生何處去惡補,一般票友也不見得會。聽說從前由助教先做一示範,現在不做了,寫在招生簡章上,歸各人自去準備。

到了十二點,全考完了,那老先生和我說:“這個台上組原是為了給演員深造,好戴方帽子而設的。結果呢,演員們的學科分數不行,數學英文的成績太差,考不上。考上的盡是些毫無根基的外行,四年裏也學不出什麽來。”我又請問他道:“學科不好,術科好,行不行?”他說:“不成,學科夠格,術科勉強可過,才取得了,學科分數太低,術科再好也沒用。所以考術科叫做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沒念過書,想不通數學和英文為什麽和演戲有這麽大的關系?要是梅蘭芳和楊小樓來報考,一定也取不上,足見咱們的教育辦得真是呱呱叫,雖有天才都沒有用。教育當局對演員進修似乎該有個加分辦法才好。

這一天下午和第二、第三兩天全考台下組,只剩了考國語的兩位考委和助教以及服務學生們還在。大概有五百多考生──似乎以本省人為多。那位女考委和老頭兒問了五百多次“你為什麽要考這組?”真虧他倆也不嫌煩。

第一天的下午是台北和宜蘭考區的學生,台北的考生以崇光女中、再興中學為多。再興有國劇社,大概辦得不錯,真能引起學生興趣,所以來報考了。

有人說再興嚴格的很,管得死死的,可是我看那些女生被問時全活潑得很,談笑風生的侃侃而言,毫不緊張。北一女和中山女高的也有好幾位。宜蘭區的考生以宜蘭和羅東二校的居多,光是宜中就有九十六人。聽他們說,全對國劇有興趣,半數以上的女孩都想編劇本,倒也難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們也說了些要發揚國粹等等冠冕堂皇的話。十分可敬可佩。


生旦凈醜不分

第二天是台中和嘉義考區,國語的發音和北部的就有所不同了。考生以中興和立人,崇光和宏仁的較多,我分析他們報考的原因倒也很多:由於老師帶他們看過戲,父母是票友,爸爸愛拉胡琴,同學或兄姊已在這一系求學,兄姊中在劇團工作。有一位是歌仔戲世家。最難得的是有幾位說是從小就愛國劇。有一位說我毫無興趣,不過因為錄取分數低吧,他倒是誠實可嘉。於是考委接著問他們(以女生為多),要舉述兩個看過的戲名,不論舞台上的或電視上的,這可難了,連那幾位從小就愛看戲的都答不出來。我不明白怎麽沒有看過而能愛,後來那老先生告訴我說:“這是胎裏帶來的先天性,最為可貴。”其中能說得出戲名的也頗不乏人,不過有不少人都說看過西廂記,在國劇中稱之為紅娘,並不用西廂記之名。大概他們是國文或歷史中看來的。對於郭小莊演的王魁負桂英知道的也不少。有的男生居然說最愛看三娘教子,倒也出乎常情之外。

那位女委員又拿出三張畫兒來,張飛、老生、醜各一張,問考生:“這一張是生旦凈醜中的那一行?”有幾位說張飛是花旦,老生是青衣,見了醜角說是猴兒。倒也虧他常識豐富,竟知生和旦的名稱。不過分辨得出來的考生也還不少。

第三天是高雄考區,以道明中學較多,有的人說校內有國劇社團之故。也有的人說沒有。

我聽了胡八道的說話,紀錄出來,請諸位看看我們下一代對國劇的認識如何,可是也證明科舉制度把他們逼得如何的走投無路,可嘆,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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