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西洋外國的刑警會動刑訊問嫌疑犯(我先聲明在中國可絕對沒有這種事)。其實他們在警校中並沒上過這一門功課,全賴服務以後,苦心的自修。我也聽說,咱們的師範專科和師範大學並沒有“整人學”,畢業生當了老師以後,有些人倒也肯潛心研究。去年時報周刊上發表過一批照相,我乍一看還以為是小孩子練瑜珈術呢。後來看了圖下的文字,才知道是執行體罰呢!我在民國初年就上了小學,那時脫離清代的私塾制度不久,體罰遺風尚在。可是老師只拿藤子教鞭打幾下,別無他法。大概那時代的老師們研究體罰的精神遠不如今,沒想出這些新招數來。體罰是不是愛的教育,我用我自己的感受做個例子來說說,同時也懷念昔日的不少良師。

先嚴是清末的翰林,民國成立,把我送了到北平的師大附小,錢思亮先生比我低一班。另外又請了位家庭老師教我念論語。父親想著論語並不深奧,給國小一二年級的孩子講講就懂了。您別以為這是笑話。我雖聽不懂孔子的大道理,我可學會以不懂裝懂的好辦法。以後對於為人處世利莫大焉。一直混到了蓋仙之後,因讀者來信相詢的事情太多,不得不多涉獵群書,才好多得些“一知半解”的學問唬唬人。

我的記性沒有唐魯孫先生那麽好,他不但能記住若幹人的姓名,連那人的爸爸、爺爺的名字都記得。我只記得第一位開蒙的家庭老師,又老又瘦,兩撇鼠須,頗有潔癖,我背後稱之為老厭物,以後母親也采用了這名字。男女仆人、廚子、車夫全以此稱之。不料有一天一個傻傭人因背後叫慣了,竟在面對老師時脫口而出。老師大怒,拂袖而去。也沒人敢把實情告訴我爸爸,爸爸當然也沒去挽留。

第二位家庭教師是劉重光先生。他的名字取對了,不過重字不能念為“蟲”的音,要念為輕重的重。因為他是大近視眼,眼鏡片厚得跟酒瓶子底一樣。他叫我預備了個空白的筆記本,他在封面上題上“魯論姓氏錄”,要把每天所學的論語中的人物姓名、別號,和籍貫等用毛筆寫下來。我大概從小就有愛歷史的天性,不但寫,並且在每位人物之後,以意為之的畫個古裝人物,作為遺像。不過有一天用毛筆在書房的墻上畫了個山水中的人物,被父親看見了,不但沒罵我,反稱讚了幾句。於是我放心大膽的以書房的三壁(有一面是玻璃窗)全做了我的畫板。那年代的小學功課少,三點就回家了。劉老師大近視眼,看書時一定要摘下眼鏡放在桌上,我常趁機會偷了它藏了起來。等他發覺時,我楞賴沒看見。最得意的是,有一天我把眼鏡塗黑了,交還給他,他堅決認為不是他的,說從沒戴過墨鏡(太陽鏡)。他有時會小睡片刻,不趴在桌上,而以背靠著椅背,仰著頭,鼾聲大作。我有一次趁此機會把他批評作業的朱筆塗在他的眼鏡上,然後在他旁邊大喊一聲:“著火了!”他夢中驚醒,一望通紅,急得跌跌撞撞往外就跑,我視之大樂。氣得他非辭職不可。我雖不怕他,可是怕他告訴我的爸和媽,再三賠了不是,劉老師也就借個台階下了。現在想起來,他也是逼於生計,才如此忍氣吞聲,真有點對不起他。

古時秦檜不得志之時說:“若得水田三百畝,永遠不做猢猻王(猴子的頭兒)。”劉老師一定也有同感。至於那間書房的三面大墻,被我搬茶幾、墊椅子的畫了個貫徹始終,可惜我沒出息,以後沒成為名畫家,否則那些糊壁的白紙還許價值連城呢?再聲明一句,北平的房子很大,書房和父母所居隔著兩層大院子,他二位聽不見我在書房裏造反。

北京高師(以後的師大)附小的教員待遇高於一般小學,所以素質也好得多。我記得有一位劉老師和一位鄭老師都教書法,先調好一碗大白(即現在擦白皮鞋用的白粉),用大筆沾了寫在小黑板上,等幹了,再懸在大黑板上,大家照著寫。他兩位的大字真寫的不錯,後來還學過行書。我的字一向寫得很好,一直到小學畢業(七年)都保持得“丙”的記錄,永不退步。三年前替上國小的孫子寫了一篇小楷,居然仍能“依然故我”地得“丙”。年齡竟沒影響到我的筆法,也足以自豪了吧!

我在三年級時有位級任老師(今之班導)──趙玉笙先生,年輕,生得一表人才。他說學生活到老,仍是老師的學生,見了老師還應該鞠躬敬禮,這幾句話不知怎麽深入我心,居然沒忘記,我倒也辦到了。等我當大學副教授時,趙老師已兩鬢蒼蒼,升為附小主任(沒有校長)了,我見了他真的向他恭恭敬敬的鞠躬。他說:“您太客氣了。”我告他:“我沒忘了您當年教我們的話。”自問生平對得起老師的事,大概僅此一樁而已。

附小的制服和書包全模仿日本。少不得也有體罰,我七年來也挨過幾下打手心。這位教員名喚俞謨,教自然時說到做醬油,以及醬蘿卜、醬黃瓜等。我想起前幾天我家出了一只醬貓,和同學小聲說說。俞謨看見了,問我說什麽。我據實告訴他醬貓。他也不聽明白就罵我廢話多。他也不細想想,廢話多的孩子將來許能當作家,人若不能把一句話變為十句話,怎能下筆千言的寫文章。

醬貓一事不是倪匡先生的小說,它是我家的白貓,跑到鄰居家的大醬缸邊上去散步,被鄰人一趕,它心一慌,正好掉了進去。被人救出來時,已成了一只巧克力的活貓。逃回家來,媽洗之不已,終於與世長辭。這幾下藤教鞭的手心,我倒也切記於心,至今不忘。一般吃教育飯的人常說打是愛的教育。我看還是少愛點吧!人要少結怨才好。以後我教書時談笑風生,既不必打,連罵也少有。多年前的畢業生遇見我,必然自報姓名並致問候。感情的基礎是和諧,不是打罵所能培養得出來的。這是人之常情。挨了打,還感激終生的學生,大概不多吧。

七年舊制的小學畢業之後,考入北京師大附中。舊制是中學四年,那年剛改為三三制。我至今還感謝那些教過我國文的老師們。初一是張少元先生,他的舊學很好,笑語連篇,學生惟恐少聽他說一個字。在笑語之中,傳授了真的學問;也正因為學生對他的課全有興趣,用不著他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人人專心聽講,不由自主的就切記於心。以後到了高中時,他老人家又教我一門極有用的功課──應用文,包括寫文言的書信、契約、公文、婚喪帖子、喜聯、祭文等,把高中生培養了一個做公務員和秘書的根基。可惜現在無人註意這門課,以至若幹人連個合法的收據和借條都寫不端正。

最幽默的是一位教高中的董魯庵先生,他催交作文時說:“諸位仁兄的大作怎麽尚未脫稿,小弟等著拜讀喔!”

魯庵先生,文史造詣很深,為人十分謙和,後來有了出世思想,留起長胡子來,穿著長袍馬褂,手握念佛珠。隱居西山,念佛吃素,當居士去了。另外有位鬥雞眼的盧伯瑋,矮矮小小的夏宇眾,聲音尖尖的汪伯烈;女的有黃廬隱等。幾位老師都各有所長,現在回憶起來,全使我得益非淺。可惜他們幾位不知道我今天居然會到圖書館中去做常客,誰想得到當初的皮孩子臨老用了功。

在附中有位教地理的程老師,又高又大,剃著光頭,嗓門嘹喨。我們尊稱為程大和尚。有一天同學們把一只狗關在講桌裏,吵得老師講不了,大和尚到處亂找,沒想到狗在桌裏。我從小愛護動物,去把狗放了出去,反而挨了大和尚一頓大罵。附中是從來沒有體罰的,頭發更是自由,但它是北平的第一優良的中學。

有位教初中動物學和植物學的李士博老師,黑黑胖胖,長袍馬褂,鼓著個肚子,天天晚飯帶著兒子去飯館吃。兒子一定在他的身旁兩尺之後,生得一模一樣,僅高低有別而已。他雖沒教過我,可是很喜歡我,我曾為學校畫過四十張彩色的動物掛圖,那時候我已經會制動物標本,開了一次個人的展覽。到了學期結束時全校三百人(各級兩班,各班不超過二十五人),坐在禮堂裏舉行典禮時,照例發各優良學生獎品,忽然念到我,給我一只大墨盒,上面做著“博物標本優良”四個亮亮的大字。校方從來沒給過一科特優的獎品,這次是首創,從此奠定了我日後的志向。李老師自己沒教過高中生物,但是他鼓勵出來的學生,有七位在大學中教生物學。

今天回憶起來,那些老師才真正是“愛的教育”的先河;可是那時代並沒這四個字的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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