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夢的解析》 (第五章 / 第五節 上 )

丁、典型的夢 (二)


在索福克勒斯這部悲劇思,的確可以找到這有關俄狄浦斯的故事是來自一些很早以前的夢資料,而其內容多半是由於孩童第一個性沖動引起孩童與雙親的關系受到痛苦的考驗所致。伊俄卡斯達曾對當時尚未知曉其身份,時而為神諭而擔心的俄狄浦斯安慰說,她以為有些人所常夢見的事,並不見得一定有甚意義,譬如說:"有很多人常夢見他在夢中娶了自己的母親為妻,但對這種夢能一笑置之的,卻都能過得很好的。"夢見與自己的母親性交的古今均不乏其例,但人們卻因此而大感憤怒、驚訝而不能釋然,由此,我們不難找出要了解這種悲劇以及父親之死的夢,究竟關鍵在哪裏。俄狄浦斯的故事,其實就是由這兩種"典型的夢"所產生的幻想的反應,而也就像那種夢對成人一樣,這種內容必須加上改裝的感情,所以故事的內容又摻入恐怖與自我懲罰的結局,於是最後形成的情景是經過一種已無法辨認的另外加工潤色,而用來符合神學的意旨〔61〕。當然,在這作品中,也與其他作品一般,對神力的萬能與人類的責任心無法達成一種協調。


另外一個偉大的文學悲劇,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與俄狄浦斯王一樣來自於同一根源。但由於這兩個時代的差距--這段期間文明的進步,人類感情生活的潛抑,以致對此相同的材料作如此不同的處理。在俄狄浦斯王裏頭,兒童的願望幻想均被顯現出來並且可由夢境窺出底細;而在哈姆雷特裏,這些均被潛抑著,而我們唯有像發現心理癥病人的有關事實一樣,透過這種過程中所受到的抑制效應才能看出它的存在。在更近代的戲劇裏,英雄人物的性格多半摻入猶豫不決的色彩,已成了悲劇的決定性效果的不可或缺的因素。這劇本主要也就在於刻畫哈姆雷特要完成這件加之於他身上的報覆使命時,所呈現的猶豫痛苦,原劇並未提到這猶豫的原因或動機,而各種不同的解釋也均無法令人滿意。按照目前仍流行的看法,這是哥德首先提出的,哈姆雷特是代表人類中一種特別的類型--他們的生命熱力多半為過分的智力活動所癱瘓。"用腦過度,體力日衰"。

而另外一種觀點以為莎翁在此陳示給我們的是,一種近乎所謂"神經衰弱"的病態,優柔寡斷的性格。然而,就整個劇本的情節看來,哈姆雷特絕非用來表現一種如此無能的性格。由兩個不同的場合,我們可以看到哈姆雷特的表現:一次是在盛怒下,他刺死了躲在掛毯後的竊聽者;另一次是他故意地,甚至富有技巧地,毫不猶豫地殺死了兩位謀害他的朝臣。那麽,為什麽他卻對父王的鬼魂所吩咐的工作卻猶豫不前呢?唯一的解釋便是這件工作具有某種特殊的性質。哈姆雷特能夠作所有事,但卻對一位殺掉他父親,並且篡其王位、奪其母後的人無能為力--那是因為這人所做出的正是他自己已經潛抑良久的童年欲望之實現。

於是對仇人的恨意被良心的自譴不安所取代,因為良心告訴他,自己其實比這殺父娶母的兇手並好不了多少。在這兒,我是把故事中的英雄潛意識所含的意念提升到意識界來說明:如果任何人認為哈姆雷特是一個歇斯底裏癥的病人,那麽我又得承認這是由我的解釋所導出的不可避免的結果。在他與奧菲莉亞的對話所表現的性變態也與這種推論的結果相符合--在此後幾年內,這種性變態一直不斷地盤踞於莎翁心中,直到最後他才寫出了雅典的提蒙。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哈姆雷特的遭遇其實是影射莎翁自己的心理,而且由布蘭德(GeorgeBrandes)對莎翁的研究報告指出,這劇本是在莎翁的父親死後不久所寫出的(一六○一)。這可以說,當他仍然在哀挽父親的感情得以覆蘇。還有,我們也知道,莎翁那早夭的兒子,就是取名叫作哈姆涅特(發音近似哈姆雷特)。就像哈姆雷特處理人子與父親的關系,他另一同時期的作品馬克貝茲是以"無子"為題材。就像所有心理癥的癥狀以及夢的內容,均能經得起"過分的解釋",有時甚至是需要經過一段"過分的解釋"才能看出真相,同樣地,我們對任何真正的文學作品,也必須由文學家心靈中不只一種的動機、沖動去了解它,並且需要承認,它可能有兩種以上的不同解釋。在此我只擬就這位富有創意的文學家心靈沖動中最深的一層來加以討論〔62〕

關於這種親友之死的"典型的夢",我在此擬以一般夢的理論再多說幾句話,這些夢顯示給我們一些極不尋常的狀態,它將一些潛抑的願望所構成的夢意,逃過"檢查制度",而絲毫不變地以原來面目顯示出來,而這惟有某種特別狀況下才有可能發生。以了兩種因素有助於這種夢意的產生:第一,我們心中必定潛藏有某種願望,而我們自己深信,這些願望甚至在做夢也不會被發現,於是"夢的檢查制度"便對這怪念頭毫無戒備,就像所羅門法典,當年就沒預料到有必要設有一條有關殺父之罪的刑罰一樣。第二,在這特殊情形下,這種潛抑的、意想不到的願望往往以某種對親人生命關懷的形式,對當天晝間所遺留下來的感受發生讓步的現象。但焦慮必定利用這相對應的願望而如影隨形地進入夢境。所以,在夢中這份願望往往都能被白天所引起的對某人的關懷所掩飾。然而如果有人以為夢無非是夜以繼日的心靈活動,而將這種親友之死的夢另辟於一般夢的解說之外的話,那麽這些解釋也就更加簡化,而一些尚留下來的難題就更不需要再加探究了。

試圖再探索這種夢與"焦慮夢"之間的關系,是相當有意義的。在親人之死的夢裏,潛抑的願望多能避過"檢查制度"而不受其改裝,但也因此不可避免地帶來夢中所感受的痛苦情感。同樣地,"焦慮夢"也唯有"檢查制度"全部或部分受到壓制時才會發生,而另一方面,一旦由肉體來源引起了真實的焦慮感覺,則強大的"檢查制度"便將擡頭。因此,很清楚地,我們可以看出心靈之如此運用其檢查制度以"改裝"夢內容的用意--唯有這樣做,"才可以避免焦慮或任何形式的痛苦後果"。

在前面,我已提過兒童心理的自我主義,現在我要再強調這點,並且由於夢也保留了這份特征,所以我們不難由此看出其間的聯系。所有夢均為絕對的自我中心,每個夢均可找到所愛的自我,甚至可能是以經過改裝後的面目出現的。而夢中所達成的願望都不外乎這個自我的願望。表面看來"利他"的夢內容,其實都不過是"利己"的。以下我將舉出幾個看來悖逆這種說法的例子加以分析之:第一個夢

"一個還不到四歲的男童告訴我以下的夢:'他夢見一個很大的繪著花卉的盤子裏,放著一大塊烤肉,而突然間那些肉並不經過切碎,而一下子就被吃光了,但他卻看不出是誰吃掉的〔63〕。'"

這小家夥夢中的饕餮之客究竟是誰呢?當天的經驗必可供給我們一點線索吧!這小孩子幾天以來,一直按醫生的指示只吃牛奶,做夢當天,由於他太頑皮了,而被眾人罰他不能吃晚餐。因為他早就已被限制少吃食物,所以他也不在意地接受這份懲罰,他知道自己今晚再吃不了東西,因此他就盡量避免去想肚子餓的事情,然而,在夢中雖經過了改裝,但毫無疑問地,他自己就是夢中那個對豐盛菜肴有所期待的人(甚至是一大塊未切開的肉),但由於他知道自己是不準吃這些東西的,於是他也不敢像通常餓了的孩子所做的夢一般〔64〕,坐在餐桌旁大吃一餐,因此夢中這吃掉烤肉的人就一直不敢露面。第二個夢

"有天晚上我夢見在一個書攤上看到了一本我對這方面有興趣的收集本(藝術作品、歷史、成名藝術家等的專文收集)。這本新集的書名是'著名的演說家'(或'著名的演說'),而第一人物的名字是雷歇爾博士。"

分析時,我發覺,這個德國反對黨的雷歇爾,一個出名的長篇大論的演說家,居然會在我夢中縈繞我心而甚感不解。原來事實是這樣的:幾天前我開始對幾位新病人作心理治療,而者了。

第三個夢

在另一個場合,我夢見"一位我所認識的大學教授對我說:'我的兒子患了近視',而接著是一些彼此簡單的對話,而第三部分接著便出現了我與我的長子。"就這夢的隱意看來,父、子和某講師只不過是用來影射我與我的長子。以後我會就其中另一特點,再詳細討論這個夢。第四個夢

由以下這個夢,可以看出真正的自我中心的感情,如何隱藏於體貼關懷別人之後:

"我的朋友奧圖看來像生病似的,臉色褐紅,眼球突出。"

奧圖是我的家庭醫生,我對他深深感激,因為幾年來都是他在照顧我家小孩的健康,他不僅在他們生病時給予及時的治療,並且每次登門總是找盡借口地帶些禮物給他們。而在做夢當天他曾來我家拜訪,當時我太太註意到他看來十分疲累倦困。當晚我就夢見他如此狀態,簡直就是一個巴瑟洛氏病〔65〕的病人。如果你忽略了我所提過的釋夢法則,那麽你們一定解釋這夢是代表著我十分關切友人的健康,以致將這份關切之情帶入夢中。然而這種不僅與我那"夢是願望的達成"的說法相違背,並且更不容於我這"夢只能以自我和沖動來作解釋"的說法。然而,那你們如果那樣解釋我的夢的話,那麽我又為什麽要擔心奧圖會患上巴瑟洛氏病呢?

另一方面,我自己的分析是利用了一件我六年前發生的事情加以解釋。當時我們一些人,包括R教授在內,正坐在一輛車內,在黑夜中趕路,以便到還有幾小時路程的某村莊歇夜。由於司機精神不好,竟把我們整個車翻下河岸,還好,大家均無受傷,但這下子卻只得在鄰近的小客棧過夜。當時我們的不幸事情曾引起了村人的同情,曾有一位男士,一看便知身患巴瑟洛氏病的(皮膚褐紅,眼球突出,但喉部並無腫脹),前來招呼我們,並且問我們需要些什麽。R教授以其一向坦率態度回答:"不要什麽,借我一套'睡衣'就好!"但這位慷慨的仁兄回答道:"抱歉之至,這我可沒有。"而就此離開。

繼續分析下去,我才想起巴瑟洛並不只是發現那病的醫生的名字,並且也是一位出名的教師的名字(現在我已十分清醒,倒覺得這種事實是否可靠還成問題。)。我的朋友奧圖,我曾托他,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時,孩子的健康問題,尤其是青春期這段年紀(因此我提到"睡衣"),一律交付他全權負責,由於夢中我看到奧圖身罹上述的那位慷慨賜助的村民的癥狀,我才恍然大悟夢中意義無非是:"如果我有不幸,奧圖會對我孩子們就像那村民對我們一般地關懷、貼切。"這夢所含的自我意味,如今大概已經清楚地看得出吧〔66〕

但這夢的願望達成又在哪裏呢?並不是我在對至友奧圖報覆(他似乎經常在我夢中吃癟),而是以下的情形:就像我將夢中的奧圖比作那村民,我自己也就成了另一個人--r教授,因為我有所求於奧圖,就像R當時有求於那位村民一樣,而這就是關鍵所在。因為R教授在學術圈內獨持己見,有如我一樣,以致他到晚年才獲得了他早就應當有資格的教授頭銜。於是再度地,我又發現了"我希望作一個教授"!那句"他到晚年才……"是一個願望的達成,因為這意味著我還能活得很久,足夠使我在兒女青春期仍能親自照顧他們。

至於其他使夢者感到輕松愜意或陷入驚駭慌亂的"典型的夢",我本身是沒有這類經驗的,但就我所作的精神分析我倒可以說一些心得。由所得的一些資料看來,這些夢也是一種童年影像的覆現--那是說,夢可能包括一些童年時代最喜歡的某些包含急速運動在內的遊戲。幾乎所有作舅舅、叔叔的不是對著小孩伸開雙臂地逗得他滿堂飛跑,便是放他在自己膝下搖,然後再突然一伸腿,搞得小孩哇哇大叫,不然便是把小孩高高舉起,再突然收手,出奇不意地嚇他幾下。

而在這種時刻,小孩總是高興得大叫,並且不滿足地還要再來一次(特別是如果這種遊戲含有一點恐怖或暈眩的情形在內時)。日後他們在夢中又重覆這種感覺,但卻把扶持他們的手省略掉,所有小孩子都喜歡被蕩來蕩去或玩蹺蹺板一類的遊戲,而一旦他們看了馬戲團的運動表演以後,他們這些遊戲的追憶便更加清楚了〔67〕。在某些男孩,歇斯底裏癥發作時,只不過是某種動作的不斷熟練的重覆,這些動作本身雖然並不帶任何刺激,但往往卻給當事者帶來性感覺的興奮〔68〕。簡單地說:小孩時期興奮的遊戲都在飛上、掉下、搖晃的夢中得以覆現,惟有肉欲的感覺現在變成了焦慮。然而,就像一般母親所熟知的小孩興奮的遊戲往往最後以爭吵、哭鬧而結束。

因此,我有足夠的理由反對那種以睡眠狀態下,皮肉的感覺、肺臟的脹縮動作等來解釋這種飛上、掉下的夢,我發覺這些感覺都可以由夢所帶來的記憶予以覆現,因此,它們毋寧說就是夢內容本身,而非僅僅為夢的來源。

然而,我並無法對這些"典型的夢"全部予以合理的解釋。更精確地說,是因為我所具有的資料使我走入這進退維谷的困境,我所持的一般意見是這樣的:當任何心理動機需要它們時,這些"典型的夢"所具有的皮肉或運動的感覺便覆蘇了,而用不上它們時,它們就被忽略掉。至於這與孩提經驗的關系,則可由我對心理癥的分析得到佐證。但我卻無法說,這些感覺的記憶(雖然看來都是"典型的夢",但卻各有因人而異的記憶)究竟對夢者一生的遭遇另有哪些其他意義。但我衷心地希望能夠有機會仔細地再分析幾個好例子以補充這些不足之處。也許有些人懷疑,為什麽這種飛上、掉下、拔牙的夢不計其數,而我卻仍抱怨資料之缺乏,其實自從我開始註意"釋夢"的工作以來,我自己竟從未有過這一類的夢,而且雖然我處理過許多心理癥的夢,但並不是所有夢均能解釋,還有許多夢都無法發掘其中最深層所隱藏的意向。某些形成心理癥的因素,在心理癥癥狀將消失時,會變得更加厲害,而使得最後的問題仍舊無法解釋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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