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們為什麼旅行:旅行是去拜訪一個完整的自我

向往能在旅途中毫無羈絆地追隨自己,比如我,這種人最好獨自旅行。

最初我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醒悟到這一點,還是在我大學時代的一次暑期。

旅行。那年夏天我和朋友們去了廬山。旅行過後,當我開始回憶,發現自己很清楚地記得在一個台階上,感受到的夏季廬山山谷裏升起的,森然的清涼空氣,以及黃昏時在樹梢上方微微發黃的暮色,那是夕陽留在暮靄中的余暉。還有那時身體發生的奇怪反應——好像敞開了窗戶的房間一般,肺腑的深處回蕩著自然清亮的氣味與光線,對一個一直努力自我西化教育的,在都市長大的孩子來說,那是一次奇異的天人合一的體驗。

很清楚地記得,我走在一段山谷裏,四下寂靜時聽到了嗡嗡聲。我覺得,這就是書中提到的天籟。我相信它就是天籟,因為它有種非旋律但極為和諧清爽的嗡吟之聲,在任何樂器和人聲中都聽不到。

我不能忘記那裏的星夜。星星之多,令天空變得擁擠而陌生,它不再是通常又大又遠的藍黑色上方,它很熱鬧。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這樣光芒四射的夜空。因為星星太多,夜空變成了一只漏勺,是能破壞夜空神秘的星星,將我一舉鎮住。

最後,我發現,這些瞬間都因為那時我偶爾獨自待著,或者是掉了隊,或者是乘別人都圍坐在餐桌邊時,自己出去走了走。原來在旅途中,凡能讓我獨自待著,我與自然就能有暢通的聯系,我的感官和心靈也都能感受到自己完整的存在,能這樣自在與舒服,毫不壅塞,毫不虛浮,毫不設防。

這就是我旅行中最重要的收獲。而我與同伴在一起度過的時刻,卻大都淡忘了。

當我有能力獨自旅行後,我很少與人結伴旅行。如果我不得不與人一起旅行時,我總會尋找獨處的機會,我必須有些時候,與自己單獨在一起。

獨自旅行並不十分好玩,也不輕松。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要應付的事太多,不光是要自己提行李這種小事,還時時需要鬧鐘,有事沒人商量,而且總是要獨自吃飯,旅途中無法為自己留影,等等諸多細小的不便,還有精神上的孤獨。旅行本身就是一件孤獨的事,獨行的人總是更孤獨。在客人濟濟一堂的咖啡館裏,有時站在門口放眼一望,總能看到一些客人臉上孤獨的樣子,那些人一定就是獨行客。有時我直接走到洗手間去照一下鏡子,能在自己臉上找到同樣的痕跡——向下掛的嘴角,粘在一起的嘴唇——好久不說話了,也好久不笑了。以及向內的沈湎。

孤獨,是獨行在陌生地方的人最親密的同伴。特別是在黃昏時分,你一個人看著一扇扇窗子裏亮起了燈,看到一個個行人匆匆回家時掀起的風衣衣擺,看到有人手裏提著大袋小袋的食物,圓圓的蛋糕盒子被小心翼翼托在胸前,看到十字路口約會的人等齊了,笑語嫣然,相擁而去。而你這個人,像空氣一樣,是透明的。每每在旅行中的黃昏時分,最能體會到孤獨一人的滋味。可對我來說,這也是我最能感受到自己完整的存在的時刻。那時候自我充盈,但放眼一望,只是煢煢孑立,滿腔感受只好壅塞在心中,變成了某種詩意,好像葡萄未被及時吃掉,才有機會被釀成酒。

孤獨也是獨行者最重要的收獲。只有能忍受孤獨的難耐,才能獲得孤獨給人巨大的自由,和詩意。然後,才能成為一個安適的獨行客。這是我二十年旅行後,才得到的一點點關於獨行的智慧。

獨行給人的自由實在太大,太好,讓我寧可忍耐諸多的不便,也要擁有它。

獨行就是步入另一個世界。在那裏,你沒有背景,沒有過去,沒有社會關系,沒有固定角色,你就是一個新人。你可以沒有日程表,可以沒有任何羈絆,要是你手裏已有一張歐洲鐵路通票和一張申根簽證的話,甚至可以沒有任何限制和障礙,十一個國家向你敞開所有的道路,只要你想去,你可以夜裏一點鐘從威尼斯去慕尼黑,也可以清晨六點鐘從維也納去布達佩斯,你可以取消後面所有的旅行,只在一個小城住下來,也可以拔腳就走,只因不喜歡你旅館房間的窗前豎著一根電線桿。你看上去那麽沈默,但你心裏細波灩灩,無限風光。

獨行就是自由進入自己。傾聽到的,都是自己內心的聲音。自己終於走進了自己的內心,在那裏翻翻檢檢,洗洗刷刷,好像一次豐富而漫長的告解。旅行二十二年,漸漸我理解了自己。那個內在的自己,喜歡自己的心靈世界好像被堿水刷洗過的潔白木板,那樣幹爽和潔凈。它是那樣易於被弄臟,所以總有點縮手縮腳地,小心將這個內在的自己束之高閣,那個高閣,便是獨行在陌生的世界一隅。

我喜好在一個熱鬧的世界裏,像一只雞蛋一樣沈默,可脆弱的殼裏,卻包含著一個完整的小世界,一個完整無缺的細胞結構,這就是我所認為的完美。

2009年我獨自旅行到了鐮倉。鐮倉本是日本武士的古都,小小一片沿海的市鎮,坐落著數不清的禪寺。如今那些在朱紅門楣上貼著白紙折子或者稻草瓔珞的神社裏,供奉著多不勝數的武士牌位,還有行將淹沒的武士故事,那都是12世紀的事 了。

如今鐮倉最好的時光,是下午六點鐘之後。循著江戶時代冶遊的習慣,來鐮倉遊玩的遊客們紛紛離去,夕陽在海洋的細波上晃動,晚風通常劇烈地橫掃過海灘。潔凈的日本小木屋子裏,庭院裏的石頭燈亮了,格子窗上的白色高麗紙也被後面的燈光映照得一派雪亮。半條葛段都能聞到古老的金魚燒店裏傳出來烘焙麥粉樸素的香味。源氏池畔,飽蘸墨色,重筆疾書的大字隨長條子白布在夜風中緩緩飄動,鐮倉源氏早已滅絕,但源氏池中的白蓮卻依舊在暮色中搖曳盛開,它們仍在祈禱源氏一族子孫繁盛。鐮倉宮涼亭裏,一絲不茍穿著和服的中年女子彈奏古老的三弦曲子,這女子端坐席上,琴聲猶如裂帛般決然不能婉轉迂回,肩膀卻一動不動,既溫柔又凜然。暮色中,鐮倉回到幕府時代。

三三兩兩的本地人,看到我坐在本覺寺的台階上不肯離開,都遠遠繞過走開。這裏的人似乎非常理解有人,有時候只想獨自待上一會。理解這個“獨自”,一定要四周都寂靜無人才能實現。他們能體貼這無形的“獨處”的範圍,就遠遠地繞開了。

我遙遙望見這些行人,好像在水裏望著岸上人的魚。

本覺寺大松樹下的小石佛也被僧人罩上通紅的帽子和披風,好像準備好露天過夜的雲遊僧。大殿的青瓦坡頂上,第一顆星星穩穩地升了上來,接著,是第二顆星星。日蓮和尚的遺骨正供奉在昏暗的大殿裏,從12世紀到現在。

這古老的寂靜中,身心皆慢慢歸還給自己。只靜靜坐下,就能感到天地正在均衡地流轉,好像生命在恒定地前行,這種莊重而帶有悲傷的心情,我想就是一個人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脫離出來,獨自與時間這樣東西相處,感受它的莊嚴時,在心裏被喚醒的古老感情吧。這時候,會覺得自己並不是自己,還有一個更古老的,經過一次次生命永生的自己,就住在自己深不可測的心底裏。當一個人成功逃離了日常生活的時間表時,這個從遙遠深處躍然而出的自己,就將自己這一世匆匆而過的生命襯托得深厚,甚至永恒。

那一刻,心裏穩妥洞悉,無求,不悲。暮色漸漸深重,四下黝黯寧靜。從本覺寺經過一座跨在比企山谷上的小石橋,經過白木屋子,旁邊有巨大的羅漢松,唰唰地在風裏響,糊了白色高麗紙的細木格子窗上,透出一團燈光。那座山谷在疏淡的星光裏深不可測,似乎還埋伏著北條家派來的兵丁,但卻毫無殺氣。

山上的妙本寺本是11世紀比企家族的舊宅,這地方不是人們熱衷去的地方,特別是晚上。12世紀時,比企家族被北條滅族的那個夜晚,這裏有六百七十多條性命被殺戮。這個寂靜夜裏,那平穩的大殿屋頂被星光照亮,清亮安穩,大殿右側的陰影裏,是比企的家族墓地。羅漢松陰影深處的白木屋,曾是十三個比企家女眷自殺之處,後來,北條家的女兒被比企家女眷的怨靈所困,這屋子被改造為蛇苦止堂,超度怨靈。

朗朗星夜,我穿過重重陰影,走過月白之地,靜坐在妙本寺的大殿前,1203年的那個殺戮之夜,這屋裏,這院落,這山谷,都曾血流成河吧。這個家族,只有一個當時兩歲的男孩,比企能員武士最小的兒子僥幸活了下來。成年後,他皈依日蓮和尚,從山下的本覺寺回來,收拾了自家鮮血淋漓的祖屋,日蓮和尚也來幫他建廟,寺廟的名字用了他死去母親的名號,妙本。至今,這裏已是日蓮宗最古老的寺廟。

妙本寺的月色真是皎潔,四下裏只是靜,毫無哀怨之氣。我的心安安穩穩地往下沈,好像一條睡著的金魚一樣。這世上的恩怨,再多也多不過一個從六百多個親人的血泊中逃向黑谷的小男孩心中的恩怨了吧。他讓自己家成為寺廟,給自己了斷塵緣,用這樣的方法超度了家裏所有的怨靈,這算是一個小男孩留這世上再深厚不過的情義了吧。

那夜日蓮和尚銅造像的額頭,反射著一縷光亮。

大殿的細格窗裏,搖曳著升起一團燭光。

燭照之處,黃脆了的舊榻榻米上,端坐了一個男人。他一定長時間地緊抿嘴唇,現在嘴唇變成了一條緊閉著的溝壑。他似乎正就著燭光讀經,但卻又像在凝神諦聽院落裏的聲響。父親和兄長們的墓碑寂靜無聲,母親與姐妹們的靈位也寂靜無聲,還有家丁們,仆人們,表兄弟們,叔叔和嬸嬸們,他那一大家子親人,此刻全都安穩地匍匐在星光照耀的墓園裏。似乎他很滿意樹葉落到沙地上的那聲輕響,他溝壑似的嘴唇仍舊深深嵌進口腔,卻好像抿著一顆糖那樣地滿足。他的臉色變柔和了。

寂靜的,供奉著一條蛇的蛇苦止堂沐浴在清亮的月光裏。那是發生了怨靈索命的事件後,北條家族特地過來修建的,與其說是為自家的女兒祈福,不如說是求和。他常進去那裏打掃,誦經,那裏也供奉著他早已不記得面容的母親。屋外那棵櫻樹是從前就有的,每到春天,他都修剪枝條,使它的姿勢與白木屋子匹配,幾年下來,那裏的景象真是越來越溫柔了。

日蓮和尚在本覺寺的長廊下,對他解釋過的“人生不可摧毀的幸福”,就是當年打動他皈依日蓮宗的原因。人即使在塵世中,通過修行,也能得到這樣的幸福,這是他從未敢想過的事 情。

他從未敢想自己這一生竟能得到這樣的幸福。他竟將自家血流成河之地,化為人們求索不可摧毀的幸福之所。鐮倉的人們將這裏漸漸看成了比企家族的菩提寺,日蓮和尚親自來為這裏開寺,日朗大和尚在這裏建了道場。

12世紀在山風裏搖曳不定的燭光,照亮的是一張淡淡喜樂的臉,雖然他是個不會笑的人。

我的心安安穩穩地繼續往下沈。二百年後,北條家族也被滅了族,七百多人在夜裏逃往祖宅後面的山裏,在山洞裏集體切腹自殺,幕府時代從此落幕。我是中午時分去到那個山洞的,七百年過去了,那裏仍舊怨氣深重,令人不寒而栗。說起來,北條家族顯赫二百年,卻還是缺少一個能以一己之力超度整個家族戾氣與怨靈的小男孩。九百年後,我在偶遇的妙本寺度過一個靜謐的晚上,在那裏身心俱安,自知這仍是他在庇佑。

那也一樣是人生不可摧毀的幸福。

這是獨自在古老的寂靜中上的一堂人生課,這心中所得,也像含著一塊糖那樣,靜默的,甜美的,那股甜意慢慢路過心肺,去向丹田。

人們常常狐疑地打量我,不知道我真實的獨行目的是什麽,但人們也學會了禮貌地對待這樣的人,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我有怪癖才這樣做的嗎?我為此自慚形穢嗎?

不。我想回答是不。

一個人,生活在塵世間,要在心裏保護一個不受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索求與悲歡擠壓的自己,最是不容易。但是,要是一個人完全不在意內在的自己,只生活在物質中,身心全是可見之物,他生活得更是不容易。人因此而奔向一個寂靜古老而又優美的地方,奔向內在的自己。

我要向好奇的人解釋自己是如何渴望獨行的自由嗎?我為此如何地享受嗎?

不,我想回答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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