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們為什麼旅行:旅行是學會與自己相處

我的海外旅行開始於1990年的春天。那時我的第一本日文版的書出版,出版社邀請我去日本做新書宣傳,編輯告訴我說,請四月來日本吧,來看櫻花。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降落在成田機場的情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天空下飄揚的不是五星紅旗,而是太陽旗。它以理所當然的姿態,輕輕隨風飄來蕩去,而不是電影裏的那種刻意的飄揚。我在飛機舷窗內望著它和多雲的天空,對自己說,你看,陳丹燕,這就是世界。

從此我開始經常做海外的長途旅行。


世界是如此吸引我,旅行生活是與我在上海的日常生活並行的另一次人生。那時中國大陸的居民還不能自由兌換外匯,但我的書開始賣海外的版權了,所有海外獲得的版稅,我都用在海外的旅行上了。所以,我的旅行,常常都開始於春天,三月是每年結算版稅的時間。每年的版稅決定了我能在歐洲旅行多久。

我很幸運。我的寫作,源於對自己精神世界的表達,但這我熱愛的工作不光支持了我的日常生活,還支持了我夢想的生活——去看世界。

說起來,起初,我收拾行囊,制訂計劃,提前做功課,讀世界史和世界地理,讀人文地理和藝術史,我做這些事,好像只是去尋找,但並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

我出發時,是個被書本和歷史武裝起來的人,那是我的盔甲。

我自幼住在城市中,我一直生活在一個與自然的對應物中。

我所居住的上海,是個由買賣而興起的城市,這個城市中,一切生活和街道,甚至河川,都因買賣的方便而建立和改變。河川裏擠著野心勃勃的小船、大船,街道上奔忙著汽車和馬車,以及腳踏車和電動機車,熙熙攘攘,皆為利益。在終於安靜下來的深夜,從城外的鐵軌上,傳來夜行列車的汽笛聲,那總是出入這個城市的貨物,從這個通商口岸,深入到中國廣袤的腹地,或者出口到世界各地。我所生活並長大的城市,它在世界版圖上的位置,與紐約和利物浦形成一個完整的等邊三角形。它天生就是一個買賣興隆的城市。


我與周圍大多數人一樣,真心以為一個乾凈的抽水馬桶比什麽都必需。如果有蚊蟲騷擾,寧可不要去山裏度假。自然是如此遙遠,人在城市裏的所作所為,真的應了一句豪情萬丈的話:人定勝天。

我經歷的時代,註定讓我成為一個熟悉西方哲學和文學的人文主義者。

飛行十多個小時,去另一個大洲,看人文主義的風景。看德國和意大利的博物館,拜訪從西班牙到俄羅斯,歐洲各地的偉大教堂,流連在倫敦和維也納的玫瑰園裏,認識各種各樣品種的玫瑰,驚嘆它們與月季的不同,這是我在旅行中常常做的 事。

我所做的旅行,好像是從書本走向人間那樣,它們總是文學之旅,是哲學之旅,是從提香到郁特裏羅的油畫之旅。那些旅行裏,當然充滿了驚喜,經歷過收聽短波可以被判處死刑的少年時代,我一年年,只想像鳥兒那樣飛向自己向往的地方。這是歐洲,這是我總能如願找到我在唱片上聽到過的莫紮特,和劣質印刷品上的莫迪亞尼。

一年年,總是人文主義至上的海外旅行。

我看到海涅解釋過的萊茵河,看到歌德讚美過的意大利平原,看到貝多芬描寫過的德國田園,看到但丁的翡冷翠,和充滿郁特裏羅式憂傷和友善的小丘還有格裏柯在15世紀表達過的閃爍光線,後來成為印象派畫家的那些男人們要在幾百年後,才完成對閃爍光影的闡釋。我接受的自然,和自然的美,都是被著名的音樂、詩歌、小說和油畫顏色解釋過的,富於人文精神的自然。那是海涅的河流,歌德的平原,貝多芬的田園,但丁的老城,郁烏特裏羅的小丘和格裏柯的光線,現在想來,我一直都不知道它們天賜的模樣。

如果沒有一次去北極經歷的壯麗自然之旅,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得到自然給予的豐美賜予——精神的撫慰。


初到北極時,我看到冰雪之上淡淡的灰紫色,還想起蒙克油畫裏的那些紫,我心裏還說,啊,蒙克的紫色。但這次的自然非常強大,它很快就把我的心從蒙克的精神世界裏拉了出來。

獨自在了無人跡的冰雪世界裏,面對天長地久的星空、大地、荒原、海洋,自然的巨大和尊嚴,讓我第一次發現人類在自然中的位置。那一個晨昏交替的時刻,我站在冰上,看到月亮從我的左手邊冉冉爬出地平線,而太陽曾在我的右手邊落下,它們形成了當年意大利人畫出過的完美弧線,生生不息地圍繞地球流轉。而星星漸漸布滿著天空,它們不是藍色中的那些小白點,而在閃爍著粉紅色或者金燦燦的光芒,新鮮、強大、尊貴,就像剛剛被造出來時一樣。那曾生活在神仙時代的男人和女人,人馬和河流,真切無誤地布滿了天空,好像是一座座閃閃發光的紀念碑。那天我明白,我們是萬物中的物種之一。這個簡單不過的發現,讓我發現自己的心第一次得到徹底的安寧,那是一種歸屬的安寧,生命已經用去一半,我才終於在精神上被納入了宇宙的秩序之中。

我開始旅行二十年後,終於遇見了強大而尊嚴的自然。

那是我經歷過的一次非常豐饒的旅行,我回家的時候,好像一個豐收的農民那樣,帶著五百張冰雪世界的照片,它們好像地圖一般,標示著走向自然的途徑。

那一年我正好住在鬧市之中,我能夠在浩蕩街聲裏安靜地寫北極的經歷,我家的小幻燈機將藍色的冰雪世界打在墻上,我知道它不是幻想,它就在地球儀的最頂端。

爾後的秋天,我又去了意大利。利古裏亞海岸線上的小村子裏,我住的小房子,在一個向蔚藍大海凸起的黑色山崖上。黃昏時,月亮在我的左手邊冉冉升起,而太陽在我的右手邊徐徐落下,那是意大利式的完美弧線。那個時刻,我感受到宇宙在運行中完美的秩序。自然如同一個最精準的鐘表那樣運動著。然後我想到了達·芬奇,想到他站在意大利的某一個15世紀的黃昏裏,感受著與我現在感受到的同樣的秩序。

以及和自然在一起時的寧靜與永恒。


我想到,我和他,越過時間的長河,一起接受過意大利的自然對心靈的撫慰。他不再是我去芬奇鎮膜拜的理由,不再是一種意大利偉大的文化傳說,不再是一種神秘微笑的傳達者,他是一個和我一樣面對偉大自然的人。

那對我是個飛越的時刻,我第一次有能力飛越人文的風景,與自然面對面,就像三千年前的摩西在山上與上帝面對面一樣。

然後,學會這樣找到自己,愛護自己,這樣與自己相處。

一年後的涼爽夏夜,不是意大利藍色海岸,而是太平洋中的一個火山島,那裏的礁石都是黑色的,好像戀愛結束後,那顆已然靜止,但還未涼透的心。

走過酒店長長的走廊。那是一幢臨海的老式度假建築,好像歐洲19世紀末在溫泉區建造的度假酒店那樣,每個房間都有向海的大窗子,套著一個寬大的陽台。那些陽台好像歌劇院的包廂,夏季能看到太平洋上壯麗的日落,冬季能看到遊過海灣的成群鯨魚,向藍天噴射著白色水柱,好像大海裏流動的西班牙噴泉。

燈光幽暗的長走廊裏飄蕩的正在燃燒的大麻氣味,一種幹燥的微臭的煙草氣味,我猜想那應該是和我一起在下午入住的荷蘭夫婦幹的。在阿姆斯特丹的咖啡店裏,充滿了這種氣味。我聽到從房門後面傳來的沈悶的咯咯笑聲。

然後,用一把老式鐵鑰匙打開我的房門。

黑暗的房間裏,白色的大床上遍布月光。寬大的陽台外,是深藍色的,綴滿了星星的夜空,午夜時分,月亮已經移至大洋中間的火山上方,因為太明亮,而顯得硬朗如刀鋒般的月光細碎地在無數條海浪中閃爍。我猜想那正是潮汐之間的平靜,無垠的大海,從面前到天邊,只是寧靜地閃爍著,就像熟睡的年輕男孩子脊背上緩慢而安寧的起伏。

在我的一生中,已見過無數次太平洋,但似乎這是第一次,我打開房門,猝不及防地看見了如此甜蜜的深夜的太平洋。

記得我楞在門口了,握著一把陌生的房門鑰匙。

然後,我關上門,轉身下樓,到街上買了瓶白葡萄酒。回到房間裏,等不及凍好酒,就在櫥櫃裏找了酒杯,將酒杯放到冰箱裏急凍,然後為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坐在陽台裏,面向大海。

月亮正向火山緩緩沈去,兩百年前曾噴發過的那座火山平緩地伏在太平洋中間,椰子樹一動不動,好像剪影。我體會到了不忍睡去的那種感情。

眼前的景象好像一個人那樣溫柔地擁抱著我的心。它撫摩著它因為傷心或者委屈而蜷縮起來的肌肉,它輕輕對它還火辣辣的傷口吹著氣,讓它感到涼爽,它也撫摩著它因為驚喜而亢奮起來的肌肉,它拍拍那發燙的部分,讓它相信這是真的,可以放心享受。在加州出產的白葡萄酒的果香裏,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慢慢安靜下來,變得輕快自如。我知道,這就是即使我的床上也灑滿月光,也不忍睡去的原因。

空腹喝下的葡萄酒很快讓我身體變得放松,就好像在潛水時的隨波逐流一樣放任與自由,明月漸漸西沈,午夜後,完全沈入火山之後。月亮落盡的那一霎那,天上的牛奶路突然大放光芒,清澈的夜空裏,能找到橘紅色的星星,淡黃色的星星,和藍色的星星。自北極極寒的深夜以後,這是我在溫暖的北回歸線附近的海島第一次看到彩色星星。

那是璀璨的星空,星星擁擠,讓我這樣已習慣了空氣汙染和燈光汙染的上海夜空的人,對擁擠的星空幾乎不習慣。我能感到自己的內在,那一部分曾沐浴在星光之下,被大海撫慰過的自我,它一直被迫在淮海中路的人流與車流中沈睡過去,被迫在飛機座位上與會議桌前雙肘夾緊身體,被迫在各種人生規範中克勤克儉,被迫在各種香水氣味中退避三舍,這一向善於躲避的它,此刻毫不保留地盛放了。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時刻,只能自然而然地發生。我為它屏息觀望,因為它很容易遁往更深的心靈深處,即使是我自己,也不能憑意志將它呼喚出來。在我一生中,只有少數時刻,在對的地方,對的時間,對的心情中與自己完美相處時,它才突然浮現,它能帶來身心的巨大的滿足。

它是一個深藏於體內的,與生俱來的自我,大概就是古代中國人稱為“赤子”的那個東西。在人生中,它總是被現實中承擔的各種角色驅趕到內心那些如珊瑚礁般的深處躲藏,每個人都難得與它相遇。這個句子,聽上去這麽滑稽和不符合邏輯,但卻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的事實。

我的那個它,在陌生海島的深夜中恣意開放,就像那些北方夏天盛開的花那樣,迫不及待地幾乎翻卷到背面去,它是如此舒暢和自在,簡直有些粗魯和笨拙。但是它又是奇異與敏感的,像我下午潛水時,在一叢巨大的金色珊瑚礁中,一朵巨大的黑色海膽附近,看到的那條大黑魚,身體中間有一道紅色的熒光,會像閃電一樣逃遁。

這是一個我難以忘懷的旅途之夜,與我的那個赤子相遇,它在我心中,與我一起坐在銀色的星光裏,喝一瓶來不及凍好的白葡萄酒。

我慶幸自己沒去島上的奢侈品店買墨鏡,一邊心中飛快地比較上海和香港的價錢,像許多亞洲精致的女遊客所做的那樣。也沒去夜店喝酒,沒去SPA渾身抹滿精油,臉朝下,看著一朵放在昏暗中的雞蛋花,像許多歐洲躍躍欲試的女遊客所做的那樣。我沒早早就回房間,開燈,睡下,在地圖上規劃明天的線路,像許多嚴於律己的背包客所做的那樣。幸運的我,及時轉身出門去,買一瓶葡萄酒回來助興。我只與大海喝酒,只與一座平緩地浮現在大洋中央的死火山相對,只有月亮和星星,我給了自己時間、空間和一瓶酒,讓自己與自己的赤子相遇。

從北緯78°的冰天雪地裏,一直走到南緯43°的庫克山上,二十年之後,我大概終於懂得如何才是愛自己。

那夜星光璀璨,點點滴滴,好像鉆石散落在大海裏。潮來了,一排排完美的太平洋管浪,它們前赴後繼,席卷而來,發出震耳的聲響。

我的赤子,在我被葡萄酒浸潤而微微發燙的身體裏,一次次躍上我心裏的那個大洋,張開雙臂,在長長的海浪上優美迅疾地滑行,或者從完美的浪管中破浪而出。

“回首往事,”我說,“兜兜轉轉,終是找到了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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