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地亞] 彌馬·西米克:我的女朋友

葉麗賢 譯

我的女朋友是個盲人。如果我想跟其他女孩子胡來,我都可以當著她的面在房間裏胡來,還可以到床上去,只要不弄出動靜就好——而我的女朋友就在房間裏,用水壺燒開水,用微波爐爆爆米花,或者用吹風機吹頭發。

我下班回到家的時候,她通常不會問我今天過得怎樣,她想知道的是路上車多不多,小區裏的工程進展得怎樣,公交車上的乘客都在談論什麽。她想知道的是今天出門是不是比平日要熱鬧些。

有些時候我並沒出去上班。跟她吻別後,我會扯高嗓門喊了聲再見,然後把門甩了回去——自己卻沒有出門。我會屏住呼吸,直到她轉過身去。在窗戶旁的角落裏有一個好位置,我能一連幾個鐘頭坐在那裏;那是房間的下風口,過堂風會把我身上的氣味送出去。我把呼吸調整到跟她相同的節奏,胸脯開始與她的胸脯一同起伏,肺腑也與她的肺腑一同張縮。她跟人通電話,和著收音機唱著歌兒,有時還會跳一小段舞,頭前後搖晃著,就像是母雞在啄食庭院裏的谷粒。她吃面包的時候,碎屑從四周紛紛落下,如同彩色的碎紙屑。她常會摸著東西探路,不管去哪裏,都會數著瓷磚和自己的腳步。

我的女朋友喜歡看電影。我們坐在情侶席上,手拉著手,大口地嚼著糖果,喝著蘇打水,笑得比誰都大聲。電影結束的時候,我們會急步沖到盥洗室,聽人們談論電影的內容。這樣,腦海中的畫面會更豐滿些,她說。更便於知道自己是怎麽看這部電影的。在回家的路上,她會讓我把電影覆述一遍,按時間順序重新安排故事的情節,然後具體描述一番。演員,臉部表情,無聲部分。尤其是無聲部分。她教我要認真看電影,把它當成生命的給養。我倆最早開始出去約會的時候,我確實是盡心竭力的——帶了個記事本,把所有內容都記了下來。然後,重新組織情節要素,做得十分精細,就像是古生物學家在拼裝一具恐龍的骨架。這惹得她渾身興奮——我們通宵達旦地做愛,早飯的時候我又會把故事重講一遍。

不過,最近我開始編造內容,這更是刺激。我會故意扭曲故事,轉換背景和時間,讓人物之間的關系完全顛倒,變成了更加肉體的、純情的、濫情的或者亂倫的關系。有些人會說這是欺騙,他們不過是些無趣的人,總喜歡跟你解釋真愛與幻想有何區別。而且,自從我放開手腳編造以後,她似乎就更喜歡我的故事了。現在她能通宵達旦地聽我講故事。她的性欲似乎也減退了一些。

在我之前,還有另一些男女朋友。好幾十個,各色各樣的。甚至有黑人,或是雙胞胎,他們輪流上陣。其中有些女孩子可能是男生。我見過照片,但看不出來他們是些什麽人。他們看起來很普通、很平凡:就我所知,他們可能是她的老師、鄰居、兄弟姐妹,或者是從雜志上剪下來粘在紙上的小人。他們似乎一點都不擔心或憂愁要擺出什麽姿態才好。他們無需為她打扮得漂亮。或許他們自己也是盲人。這很難看出來,因為他們是定在紙上不動的,你看不到他們跳舞、吃東西或走路的樣子。

我不知道她是一出生就瞎了眼睛,還是得過病,發生過什麽事故。她從來不作解釋,也從來沒有合適的時機問她這個。現在,四年過去了,似乎太晚了點——問題太敏感,不適合提出來。有時候,我敢肯定地說,她的眼睛曾經有段時間是能看清東西的——當我談論起色彩的時候,她的嘴巴常會撅起來,似乎她能真切體會我所談論的東西。不過,等我又看到她那笨拙的舞蹈時,我就摸不著頭緒了。

大多數的日子,大多數的時間,我女朋友都會待在家裏。她喜歡烹飪。她油煎東西時,能通過氣味來判斷有幾分熟了。人們說,當你某個器官受損了,其他的器官就會變得格外的靈敏。甘地當年進行為期十三周的絕食抗議[1],行程過半時,他就開始隨心所欲飄飄欲仙了。人們就到他那裏,問他一些問題,比如他們心裏在想什麽,或口袋裏有什麽。如果他們口袋裏裝著吃的東西,他都會猜得一點不差。我的女朋友也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麽每當我決定不去上班,就在窗戶旁的角落觀察她的時候,我總會穿上她的裙子,往臉上擦她的面霜,用她的牙刷。

當人們聽說我的女朋友是盲人的時候,他們通常會馬上想到跟盲人約會都有哪些不利,比如會錯過談戀愛最美好的環節——充滿意味的眼神的交換,前戲的信號,無聲的暗示。我告訴他們,這個階段我們直接跳過去。我倆是在萬聖節的派對上相識的。她裝扮成瞎眼超人夜魔俠[2],我則和她演對手戲。第二天我在她身旁醒來的時候,她仍不願意從劇情裏出來,我想這到底怎麽回事。瞎了眼睛,似乎跟丟了胳膊或腿不一樣。我們通過電話保持聯系。我漸漸熟悉她的聲音。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走得很遠,還去聽了兩場音樂會,但是直到相約去看電影的時候,兩人的關系才有了明顯進展。三場電影後,我們就住到了一起。

即使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樣,我們出門時,她也都會化妝。有時,我覺得她在跟其他男人調情,但我想自己大概是多心了。大多時候,她的眼睛跟瓶裝水一樣清澈,從不會在眼眶裏滴溜溜地轉——但這事怎能說得準呢。

有時候她會問我,如果有一天她身體癱瘓了,或是得了什麽罕見的熱帶病,從此長睡不起,我會不會離開她。雖然我實在無法想象她怎麽可能會陷入那種境況,但我總會回答說不會離開她,我是真心實意的。我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即使她丟了一只胳膊或腿,我也會跟她在一起。

有一天我聽到了一個故事:一個盲人要一個人畫一座教堂給他,這個人竟因此恢覆了對上帝的信仰。這個故事讓我無比激動:我想,把故事讀給女朋友聽,我們就能要回以前那種性生活。我們一起到床上的時候,我把書掏了出來,慢慢地讀給她聽,讀得有聲有色,然後我問她是否願意讓我為她畫一座教堂。我的手上攥著一把筆,大腿上還有一張事先準備好的厚紙。

但我的女朋友,只是大笑——我以前從沒聽過這麽大的笑聲。她輕輕抓著我的手,引著它畫出了一座我見過的最完美的教堂。

英文由作者本人譯自克羅地亞語


作者簡介:

1976年出生於克羅地亞的紮達爾市(Zadar)。她畢業於薩格勒部的哲學院,獲比較文學和英語言文學學位,後來又在布達佩斯中歐大學獲得性別研究碩士學位。2005年她發表了短篇小說集《格羅瑞亞·斯科特冒險記》(Adventures of Gloria Scott),她很多故事都在克羅地亞和國際文學雜志中刊登過,並被選入各種作品集。她目前是“‘性’質:性學、文化學和政治學虛擬論壇和電子期刊”(Sextures:A Virtual Forum and E-journal for Sexualities,Cultures,and Politics)這個網站的編輯團隊成員,也是Ekviva這個地方女性門戶網站的編輯隊伍成員。她常從事小說和理論的翻譯,曾將若幹相關著作譯成克羅地亞語和英語。她同時還是記者、影評人、文化批評者,為克羅地亞和國外各種刊物撰稿。

[1] 原文如此,但據查甘地生平並沒有這麽長的絕食紀錄。作者很有可能指的是甘地1943年2月10日開始的那次絕食。絕食開始後第12天,甘地幾乎陷入彌留狀態,到第13天奇跡般恢覆神志,這次絕食長達21天。

[2] 史丹·李和比爾·艾佛瑞特聯手創作的漫畫(最早發表於1964年)的主人公,又稱超膽俠。2003年夜魔俠的故事被搬上電影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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