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 麥克爾·艾瓦茲:鐵絲書

李劍 譯

老維雅達坐進車,朝鸕鶿海灣開去時,首都的一些城區仍有戰鬥在進行。他在擁塞著坦克、裝甲運兵車和人群的街道上迂回行進。到了城市最北端,他被身著南佛裏安納制服的衛兵攔阻下來。所幸,這些軍人的指揮官是他舊時的一個學生。指揮官開自己的吉普車送維雅達去拘留營,因為通往市區以北的道路還是風險重重的。

拘留營在位於海平面以上的一片沙與石的酷熱平原上,由一長排低矮的兵營構成。現今政府軍已經舍棄了這個地方。一些神情迷惑、瘦骨如柴的囚徒在這片灼人的沙地上遊蕩著,他們目睹了此前一天軍隊的撤離,軍人們乘著一艘停泊在平原腳下的港口裏的海船離開。他們還看到官兵們把一些沈重的板條箱搬上甲板,他們推斷這些箱子裏裝著未及燒毀的文件,是要等船開後拋入海裏的。

教授找到每一個囚犯,詢問費爾南多的下落。許多犯人都在拘留營裏遇到過費爾南多。維雅達探詢出來,他的兒子正是在戒嚴令下達的那一天到達拘留營的。但是沒有一個囚犯知曉費爾南多後來的去向和蹤跡。這實在是個不祥之兆,因為別人告訴維雅達,一些犯人會被裝進卡車裏運走,而當那些卡車駛返營區時,就是空空無人的了。最終,維雅達設法找到一個叫帕布羅的人,這人曾和他兒子一起在倉庫做過幾個星期的苦工。他讓帕布羅領他到那倉庫去,除了沒有窗戶外,這個倉庫和其他營房看起來一般無二。維雅達教授走進這個狹長而黑暗的房間,地上散落著碎裂的板條箱、鐵條、夾鉗,和大團大團的鐵絲。他一直走到盡頭,在那兒有一些洞開的門,門外的景象就像一個矩形的銀幕,灼熱發光的黃沙和巖石的影像投射在其上。在透射進倉庫房間的太陽光線裏,看得見細小的、飛旋著的沙粒。維雅達頭頂上方的錫板做成的房頂被烤炙得熾熱難忍,任何人能在這裏待上超過五分鐘,忍得了這般的灼熱,在他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事。那個犯人候在庫房前門,維雅達返回去找到他。帕布羅說,最讓費爾南多艱難掙紮的一件事,就是這裏禁止他寫作。費爾南多從來不抱怨任何別的事,他在這酷熱傷人的倉庫裏做工的那些光景裏,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文學和創作,就好像這世上只此一件對他來說重要、有意義的事情一般。他曾對帕布羅偷偷傾吐肺腑,述及他在被捕前的、那人生裏自由歲月的最後幾周,就在計劃著創作一本小說。帕布羅曉得,費爾南多在囚徒營裏的唯一心願,就是把他那本構思中的小說寫出來。

但是,寫作卻是嚴加禁止的。營區的衛兵不遺余力地查禁一切可被用作書寫工具的東西,囚犯們哪怕是得到一塊小紙頭都是絕不允許的。一次,費爾南多費盡周章地偷到幾張未曾用過的記錄紙,因為正反兩面都打印了表格,看守以為這種紙是不適合來書寫文字的,所以才疏忽大意地漏過了這幾張紙。接下來,費爾南多天天趕在晨號響起前的淩晨就起了床,借著初升的太陽照進營房的最初幾縷清冷的微光,用手指甲代替鉛筆或者鋼筆,把他的文字刻劃進紙頁的表格裏。然後,他會把這些撕扯得有些殘破的紙張埋進倉庫後面的沙地裏。可是,有人告了密,一個軍官用槍頂著費爾南多的頭,逼他把所有這些紙片刨出來,燒掉。對費爾南多的處罰是在黑暗不見天日的單人囚室裏,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

沒了筆和紙的費爾南多,在帕布羅眼裏看來,活脫脫就像是個被人搶走了毒品的癮君子。時不時的,帕布羅會瞅見費爾南多待在庫房前頭,手裏握著一截金屬管子,在沙地上劃出一個個的字母來,海風吹過,那沙上的字跡瞬間便消失無蹤了。又有時,帕布羅會發現,費爾南多站在墻邊,用手指在墻上潦草地塗寫著無形的文字。過了一陣兒,帕布羅被調派到別的地方做工,從此,他便再也不曾見過費爾南多了。

過了些日子,保守黨召開第一次會議,維雅達教授在會上被推舉為本黨領袖。虧得這個新職務和新工作,他得以間或地從想著費爾南多的思慮中解脫出來。不過,每次他的電話鈴響起,他還是憂懼不安,擔心傳來的是發現了他兒子屍體的訊息。可是,費爾南多·維雅達的屍首,一直蹤跡全無。

盡管若幹極端的和富於黨派偏見的政黨的領袖在臨時議會裏占了多數席位,但他們之間的分歧和裂痕卻是非常之深,以至於他們之間不能就總統一職的共同候選人達成一致意見。這樣一來,最初都沒人瞧在眼裏的保守黨候選人埃內斯托·維雅達,相形之下就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大選。維雅達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總統府邸裏度過,在那兒,他一直工作到深夜,然後一步步地踱過空蕩蕩的長廊,去和他的愛子的幽靈相會;或者,站在府邸露台上,俯瞰下面空闊的廣場的沙地,沙子在月光下閃閃放光。

在北佛裏安納海濱外一些小島構成的海灣裏,泊著一只遊艇,由艇上望去可見廣大的陸地,一群來自首都的學生在遊艇上慶祝新年。他們隨身帶了潛水的裝備,在新年裏的第一天,在經過了一夜的香檳酒與焰火四射的歡慶後,他們遊下水去檢視一塊珊瑚礁。在射入這溫暖的、淺淺的海水中的陽光的光束裏,這塊礁石多彩的色澤和多樣的形體明亮鮮艷。其中的一個學生離開身邊的人群,潛入得更深,直潛到他前方的一道海溝中去。他在手電光裏,見到一些蠕蠕而動的觸角,隨後是一對既圓且大的、凝視著他的魚目,繼之是有花紋的魚鰭在他眼前一晃而過。他猛地發現水裏有一截黑色的、扭曲的線段,在海葵那粉白相間的觸須中時隱時現。這孤身到此的潛水者把手插進顫動的海葵群中,感受到了屬於金屬的那種硬度。他握在手裏的應該是一段鐵絲。把這物體從附著海葵的海底撈起,他看到鐵絲被仔細地彎折成字母表中一個個字母的形狀。他彎下身,驚訝不已地讀到下述的句子:“當理查德的汽車沖向查普爾特佩克山[1]綠色的山腰時,從車後窗裏探出一個手持沖鋒槍的黑色身影來。有三股火焰噴射出來,三陣短促的槍聲響起。”當這學生小心翼翼地把鐵絲從有刺的海葵叢中剝離開來時,他見到一群生活在這團鐵絲中的半透明的小海蝦劃動著纖細、顫動的蝦足飛奔著逃離。有的地方,他得把一些黏著在鐵絲上的貝殼撕扯下來。這鐵絲簡直好像就沒有盡頭似的,在手電筒的光照中,在飄動的海葵上,越來越多的字詞和句子呈現出來。在珊瑚礁的一個罅隙中,這驚愕的潛水員讀到了一個在墨西哥城街頭發生的追車故事——好像就是一個鐵絲驚悚小說的片斷。經過了幾米的長度後,鐵絲開始與水生植物錯雜地纏繞在一起。他的觸動忽地觸發了一起無聲的、夢幻一般的爆炸——一個有著最斑斕瑰異的色彩和最千奇百怪的形狀的魚兒的魚群早就在這絞纏糾結的鐵絲團中安了家,一個寄居蟹頂著身上的螺殼,邁著莊嚴高貴的步子追逐過來。此後,潛水員朝鐵絲的另一端尋去,發現了另一個鐵絲團;這裏,鐵絲句子同樣的混亂難辨,因為魚兒、海螺以及小小的甲殼動物也在這裏安家定居了。鐵絲在幾處地方斷裂了,繞著鐵絲團的地方以及海葵群裏,也有幾處更小的、斷裂的鐵絲段。

這個學生叫來他的朋友們,他們合力把鐵絲從水中拉了出來,把它放在甲板上空香檳酒瓶的旁邊。穿著遊泳衣、佩戴潛水員裝備的男女青年們聚集在這海底鐵絲文句的周圍,它的字與詞的中間填滿了海藻、貝殼、扭動跳躍的魚兒。風漸漸止息了,海面平靜下來,好像是一塊巨大的、平滑的藍色巖石的表面。學生們開始清理這些鐵絲,把伸入鐵絲字母中的水生植物那些長而柔軟的莖梗抽出,把黏著在鐵絲上的軟體動物拉扯下來。海底的各類殘骸被清理幹凈時,在那燦爛光輝的陽光下進入他們視野的,是一部鐵絲作品的片斷。這銹蝕斑斑的鐵絲上的彎折和曲線,講述的是愛與恨帶來的折磨,是狂喜和恥辱,是幽靈魔鬼和血肉之軀的人類,是絕然的絕望。接下來,一些鐵絲句子描述的是一家路邊汽車旅店裏沈悶麻木的空氣,某個大城市裏一所擁擠不堪的旅館。學生們成功地把鐵絲一端的盡頭清理出來,這個末端的句子是“黛雅曼塔在沿著海岸的那排低矮的巖石後消失了”,隔了一段距離,是“全書完”這幾個字。無論怎樣看來,這都是這篇故事的結尾了。學生們馬上轉向第二個巨大的鐵絲團,在這團鐵絲的濕漉漉的、滑膩膩的內部摸索著。片刻的功夫,一個女生就抽出了鐵絲的另一個末端。學生們把這端的汙物和黏液清除,出現的是“囚徒”這個詞,而且組成這個詞的字母比鐵絲其他部分的字母都要大上許多。在“徒”字的後面,鐵絲大概有十厘米那麽長的平滑的距離,而後才又出現了後面的兩個詞。所有的學生都認出來這兩個詞所組成的名字——費爾南多·維雅達。現在,每個人都明白地意識到,他們所註視著的這段鐵絲,好似一張扉頁,其上寫著這部作品的標題和作者的名姓。他們在海裏所發現的乃是一本書,一本此前從來不曾為人見到過的書,一本這個民族的殉難的烈士以他在拘留營裏度過的時光、用鐵絲所著成的書。這人,就是總統的兒子。

學生們決定停下他們清理鐵絲書的工作,因為這鐵絲實在銹蝕得非常厲害,他們唯恐自己損壞了它。到了這天的傍晚時分,這個雜亂糾纏的鐵絲團,仍然發散著大海的氣息,還有微小的海洋生物的屍體覆蓋著,就已經安放在總統書房的地毯上了。埃內斯托·維雅達就坐在它的旁邊,他的指尖滑過一個個的鐵絲字母,那是他兒子的雙手,在那庫房難忍的酷熱裏親手彎制成型的。這個父親,也同樣不敢用手抻直已經是發脆易碎的這團鐵絲。費爾南多終究是以他的機智戰勝了看守們,就在那個拘留營裏,他發現了既是筆又可以作紙的那樣事物。埃內斯托記起,他在那個光線暗淡的庫房中見到鐵絲的線圈散落了滿地。顯見的,費爾南多在某一刻想到了,可以拿鐵絲來作墨,一種堅固的、無須在紙上或任何別的材料上書寫的墨。總統想象著他的兒子待在庫房的一個角落裏,滿有耐心地做著把鐵絲彎折成一長串的字與詞的這永無盡頭的工作。或許他甚至都不必費神藏起他的作品,就讓它散放在庫房的地上,一任所有人註視和觀看。在一個士兵的腦海裏,或許永遠不會閃現過這樣的念頭,永遠不會想到,這蕪雜紛亂的鐵絲線團中,竟懷抱著一部文學的作品。最有可能的,是這鐵絲的文本,在戰爭走到尾聲時,在拘留營銷毀它所有的文件時,被一位指揮官發現了。鐵絲團與其他所有需要被毀棄的東西一起,裝運上船,然後被拋入大海。維雅達教授想象著費爾南多在衛兵的監視下,把自己的作品創作完成時的那種歡欣。他試著把自己的想象全聚焦在費爾南多那極樂的、狂喜的面容上,可是,他們之間已經分別了太多的歲月,他甚至不能想象出費爾南多在完成鐵絲書時的容貌來。所有湧到他心頭的,還是一個十歲孩子的臉龐。

鐵絲被交付到修覆專家的手裏。在接下來的三個月裏,專家們照料這些鐵絲,用油脂處理鐵絲。他們頗費了些苦心,把這些鐵絲一厘米又一厘米地打開來,放置在國家古跡保護研究所會堂的地板上。在費爾南多的文本漸次被展現出來時,這些修覆專家們因他們所讀到的內容而吃驚不已。但是,評價總統之子的小說並非他們的工作任務,所以,在他們與老維雅達例行的會面時,他們對他們的感受隱忍不言。他們向總統提議,這作品應被截成若幹鐵絲段,每段大約一米長,恰好可用一塊木板鑲嵌起來,每塊木板上的文字正可以構成一本偉大作品中一頁的內容。不過,總統卻並不許可對鐵絲書做這樣劇烈的改變。於是,這展開來的、業經修覆的鐵絲文本的各部分,在研究所的大廳裏被沿墻放置著。這大廳是圓形的,鐵絲被逐步地展開成為一個向內旋轉的螺旋體,它的外周長和這直徑為三十米的圓形大廳的圓周約略吻合。來自大海的味道漸漸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保護劑的氣息。

每天,總統都要花些時間,讓人開車送他去研究所,在那兒,他看著修覆工作如何一點點地進行。每次去,他都要跪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讀那些前一天展開來的段落文字。有的日子裏,可以有一米長的文本被呈現出來;而另一些日子,大概只能修覆出二十厘米來。費爾南多作品的形象在他的頭腦中紮了根,在政府會議的進行中令人痛苦地不斷浮現出來。有關鐵絲句子的幻覺也清晰地出現在要他處理的文檔材料的字裏行間。這真是讓他難以專心於工作,他越來越多地把國家事務委之他的助手來辦理。對他心不在焉的散漫狀態的抱怨迅速地多了起來。不過,那時所有的報紙每天都在報道鐵絲手稿被搶修的事,這手稿的作者是總統的兒子,一個被前政權摧殘致死的人。這個感人的故事激起了人們對總統的強烈的同情和愛,尤其是在下層民眾中,而這些人直到不久前還是對這位總統茫然而漠不關心的。現在,和聖徒的畫像、瓜達盧佩聖母[2]的小雕像一起在市場出售的,還有總統與總統之子的塑像和彩印畫像。年輕人穿起了印有維雅達父子畫像的T恤衫。這種民眾情感的高漲對保守黨來說十分有利,在剛剛經過了戰爭的混亂狀態中,還可用以鞏固並不穩定的政權。即便是政治的反對派,那些極端政黨的成員與前遊擊隊員,也不敢過於公開地挑戰一位受到人民如此愛戴的總統。

整個國家都迫不及待地等著修覆專家完成這項工作。所有人,除了總統本人和七名工作人員組成的修覆小組外,都期待著一部謳歌擺脫暴政統治的自由鬥爭的傑作,可以在節日和慶典的場合朗誦其中段落篇章、可以把書中的箴言佳句鐫刻在紀念碑基座上的一部作品。在修覆工作完成前,總統禁止外部人員進入研究所。盡管每個夜晚,研究所門外都蜂擁群集著新聞記者,把麥克風送到每一位離開這座建築的人面前,但修覆人員還是對那來自海底的鐵絲團中湧現的內容不發一言,以這種方式默守著他們對於總統的承諾。

當維雅達宣布他要為兒子建一座陵寢時——其中有一間空的墓室,作為他兒子遺骸的象征——修覆工作仍在進行當中。這陵寢還設有一個房間,將用來永久地安放那部鐵絲書的原本。所有的出版社都為了《囚徒》一書的出版權而激烈競爭。經過了長久的慎思熟慮,總統決定把書稿交由金色時代出版社發行。合同上寫明,該書將由三種形式出版,第一種是通常的閱讀文學書籍的形式;第二種是鐵絲原作的摹本,書中每一頁上的線條都將原樣覆制鐵絲書的線段;第三種是一幅長長的紙頁,鐵絲書的鐵絲將不間斷地、完整地覆制到這長條的紙張上。第三個版本的紙頁將被卷起來,兩端各安一個卷軸,人們就像閱讀古代的手卷一樣,把卷軸打開,從紙頁的一端,慢慢讀向另一端。

到八月開始的時候,鐵絲修覆工作的最後部分終得完成。在研究所大廳的地板上,費爾南多的書展開放置,成為一個近乎完美的螺旋形。它最後盤繞出的一圈,是“黛雅曼塔在沿著海岸的那排低矮的巖石後消失了”這個句子,這也就讓它進入到大廳的正中央來。在“全書完”這個詞後,有形狀是一個不甚規則的、直徑二十厘米的圓形的空間。遺憾的是,鐵絲在好幾處地方斷裂了。總統已經差專業的潛水員三次到那個珊瑚礁處探索,並在海葵叢中成功地搜索到一些鐵絲句子的斷片來。不過其他一些遺失的殘章斷簡,卻再未尋見。很快,這部書所有的三個版本都以成千近萬冊的數量印制出來。在發售的首日,天光放亮前書店的門外便排起長隊。到傍晚時分,書便售罄,而出版商已在籌劃第二版了。

然而,這部書讓讀者感到的,卻是失落與錯愕。它並非是讀者殷殷期待的為自由奮爭的小說,而是令所有人都迷茫不知其所雲的一個奇特故事。的確,就是要確定這部書的類型也並非易事。書中的故事設定在2001年——這在當時還是未來——與早於它出版的《太空漫遊記》[3]一樣。所以,最終批評家們認定這是本科幻小說。不過,費爾南多小說的晦澀不通與怪癖反常,都絲毫無損於業已在人民中存在的對維雅達父子的狂熱崇拜。這種崇拜屬於一個神聖世界,因為維雅達崇拜已經具有了宗教特征。在鄉村和城郊的貧民窟裏,沒人閱讀《囚徒》(自然也沒人會讀一本描寫爭取自由的民族鬥爭的書),但是報紙上登出的費爾南多小說節選卻被剪下來,用大頭針釘在家庭神龕中總統父子的畫像旁。要是那兒的人們讀起這本書來,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咀嚼那些難以捉摸的句子時,那也不是全無意義的,他們把自己的敬意、愛和希望都一股腦兒傾註到這些字字句句當中去了。

受過教育的階級對此書的反應,也甚少讚許。知識分子們,原本是想象了一個交織進書中的革命鬥爭場景中去的偉大的個人主題(比如愛情)。雖然除了愛情的主題,書名所揭示的被奴役的主題也一樣是現成的,可是書中對主人公如何渴求自由的描寫與書裏人物的風流情事,又和急切難耐的知識分子們的想象齟齬不合。這一切,恰好像費爾南多預知了他的讀者們的想法,而故意取笑他們一樣。如果這部書裏盡是雜亂無章的、艱難流出的內心隱秘獨白,打斷了事情的敘述、情節要素之間的關聯和人物特征的整體性的話,那對有學問的階級來說,倒是本可以流暢無礙地接受下來,他們可以毫無困難地宣布這是一部現代主義的作品,把它歸到一個類似的文學範疇中去。把一部現代主義的作品意識形態化,也非難事,只要宣布這是對前政權所鼓吹的古典藝術形式的反抗,象征著爭取自由的民族鬥爭這一宏大背景中爭取表達自由的鬥爭,即可。然而費爾南多鐵絲上的一個個字和詞,卻被彎折出以古典方式構造的句子,這些句子又細致、冗長地描述出人物和地點,最終形成了一個奇特但卻完全融貫的故事來。為了把鐵絲彎折成千千萬萬的字與詞,費爾南多的手指甲肯定都裂開成了碎片。為了寫出這部書,他肯定是經受了錐心難言的痛苦。許多讀者想象著在那倉庫的酷熱中,一雙淌血的手一個詞接著一個詞地彎折著鐵絲,都不禁自語:“他怎麽竟會為這樣子的一本書忍苦受疼呢?”幾乎沒人把《囚徒》一直讀到底。

文學批評家,和別人一樣,對這部書深感迷惑。但是他們的職業決定了,無論對什麽事,他們都可以發揮出一番見解來。與保守黨親近的報紙和文學雜志上開始出現了一些客客氣氣的評論文章。一些文章稱讚這部小說形式上的優雅,其他一些文章則強加給它某種隱晦的信息。通常這些文章寫到最末一段,都要為這部小說的創作環境表表遺憾,那悲劇性的環境不允許作者修正書中的缺陷和問題,惜乎該書因此竟無法成為一部偉大非凡的傑作!用這種曲折的方式,評論家們也便明確表示了,事實上他們並不非常推崇《囚徒》這部書。他們還犯了一個錯誤,由此表現出他們的偽善,那就是這部作品的確是精心寫就的,作者還對全書做過透徹的修訂。在修訂的過程中,可以把鐵絲抻直再重新彎折,而鐵絲本身的形態也證明費爾南多進行了多次的刪改,以尋找那些他最初未能捕捉到的文辭和表達。

支持前政權的雜志的批評家們,認為給這樣一部書寫些負面的評論,到底是趣味不高而品格低下的。這書的作者是一個獨裁政權的受難者,而他們自己倒是在那時飛揚發達的。於是,他們虛偽地說,作者不能把自己的才華盡善盡美地發揮出來,他們也是為之抱憾的。這樣的評論家,通常在文章開篇第一段,就把這個姿態鮮明地展示出來,而後他就可以拿文章剩下的篇幅,歷數他所發現的這部作品的種種缺陷。詳盡備至地陳述總統之子如何如何是一位拙劣的作家——這位總統是為他們憎惡並因此公開藐視之的——想來定是一樁愉快順心的差事。

於是,這來自海底深處的鐵絲書,先是遭遇了不解與冷漠,繼之是一場無趣的爭論,令所有人,哪怕是投身其中的論辯者,都覺興味索然。而在這所有辯論之上,倒是提供了一個空間,一個論壇,任由人們宣示和展現他們的忠誠、惡意的譏嘲、對宿敵的報覆、逢迎媚上、大出風頭、修補名譽、戲謔玩世,以及其他許許多多類似的愚蒙不明和喪倫敗德。或許,真有人能公允無偏見地閱讀這部書,比如,對他父輩的紛爭既缺乏興趣也無意於去了解的一個年輕人。但是年輕人卻絲毫不想去讀一本——盡管是多麽的晦澀難解——已經成為欽定著作的書,僅僅因為該書的作者是現任總統的兒子、是抵抗運動的英雄。因此,在整個北佛裏安納,唯有對政治爭端漠然無動於心的高齡長者,才能按照費爾南多這書本來的樣子閱讀它,理解它,並且意識到,這部作品是在半是虛無、半是理智的狀態下誕生、成長出來的一組清晰澄澈的意象。然而這樣的一個讀者,即令這樣的人真正存在的話,也不會挺身而出,表明他的見解。

不過,執政黨卻不願放棄一位為自由殉身的民族英雄所著的書。即以這部作品誕生時的環境論,它也註定要成為一個宣傳工具,而它真實的內容是無足輕重的。只需在書中發現一些句子和箴言,可用於授予國家榮譽的慶典上的,或是可鐫刻到紀念碑基座上的,足矣。這樣的語句和格言倒是不難尋見,因為凡是勒碑刻石的那些話,可以被賦予我們想要的任何意義。費爾南多的父親並不抗拒種種這些闡釋,盡管他知道這些闡釋是對其子作品的侵犯和褻瀆,他也同樣曉得,這樣的侵犯或褻瀆是無關緊要的。在那庫房裏,費爾南多必定是預見到了他這部作品將要遭逢的命運,如果該書竟然會被人發現的話;而且,無疑的,費爾南多也應當是對這書未來的遭際無動於衷的。但是老維雅達,也像其他人一樣,誤讀了這本書。雖說他對兒子小說的文本爛熟於心,他卻把它當作替代自己失落的記憶的物證。在書裏句子抑揚起落的節奏中,他分辨出費爾南多的行動、身姿和神態來,所有這些,都是他曾知曉而又遺忘了的。在書裏語言的流淌中,盡管是混沌模糊地,卻也湧現出他從未見過的費爾南多的身形來。這樣,在這語言的湍流和力量中,誕生了一個他兒子的虛形假象。而這個兒子,他從來也未曾了解過。

英文由安德魯·奧克蘭(Andrew Oakland)譯自捷克語


作者簡介:

1949年生於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曾在布拉格的查爾斯大學學習捷克語和美學。現在是布拉格理論研究中心的研究員。他的小說《空街》(Prazdne ulice)獲2005年的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獎(Jaroslav Seifert Prize)——捷克共和國最具聲望的文學獎。他的新小說《遠航去南方》(Cesta na jih,2008),使他進入著名的Magnesia Litera Award的短名單,本書中的這篇故事即節選自該小說。他還有另外兩部小說已被翻譯成英文,由Dalkey Archive Press出版:《另一個城市》(Druhe mesto,1993;英譯本,2009);《黃金時代》(Zlaty vek,2001;英譯本,2010)。

[1] 查普爾特佩克山,位於墨西哥城,意為“蝗蟲山”。山頂有皇家城堡,即查普爾特佩克堡。

[2] 瓜達盧佩聖母,墨西哥的庇護神。每年12月12日為瓜達盧佩聖母節,是墨西哥的民族節日。

[3] 著名英國科幻小說家亞瑟·克拉克於1968年出版的科幻小說,小說裏的時間設定在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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