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亞] 阿萊克·波波夫:管子工

譚艷輝 譯 嚴蓓雯 校

我來自幸福的奧斯納布呂克鎮[1]

故事發生在奧斯納布呂克,德國下薩克森州的一個中等城鎮,離荷蘭邊境不遠。在不久的將來,一個周日的下午,多爾夫和海蒂坐在家裏的餐廳,房子位於呂曼街,很寬敞。這對夫婦結婚二十七年了,沒有孩子,或者說至少看不出有孩子的痕跡。多爾夫剛好讀完一篇報道,說根據最新社會調查,奧斯納布呂克是德國最幸福的城市。他把報道再讀了一遍,讀出了聲。

“那究竟說明什麽?”海蒂擡起頭,她花白的頭發剪成樸素的短發。她有著細直高挺的鼻子,灰綠色的眼睛,胸部依然結實。

“這意味著,我想,住在這裏的人們,”多爾夫冷笑著解釋,“比起德國其他地方的人,感到更幸福。”

“我想,”海蒂說,“那哪兒是德國最不幸福的地方呢?”

“他們沒說,可能是因為不想破壞房地產市場……”

“有意思。你覺得這裏房價會漲嗎?”

“不奇怪,是的,我不會覺得奇怪……”多爾夫摩搓著雙手,顯得有些興奮。

多爾夫高個、幹瘦,準確說是幹癟。他的下巴突出,像他的眼鏡一樣呈長方形。他在市議會的農業部門工作。多年來,已經從一名普通園丁坐到了經理的位置。眼下,我們對海蒂的職業還一無所知:難道她只是一名家庭主婦?

“有什麽好幸福的?這個城市很普通,又不富有,也不特別漂亮!從來沒有很暖和的時候,哪怕在夏季。還總是下雨。要說是慕尼黑或巴登——巴登人這麽覺得,我還能理解……”

“但是也許,這正是原因。幸福,就在普通平常的事物裏。”

多爾夫站起身來,經過他妻子背後,伸手想去摸她的頭發,但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縮回了手。他走向通往露台的玻璃門,打開,望著外面。鄰近的房屋在樹木中影影綽綽,露天的陽台鮮花盛開,新割的草坪清香撲鼻。空氣裏充斥著草坪灑水的輕柔嘶嘶聲。鳥兒在唧唧啾啾。多爾夫沒有註意到這些。他的耳朵只聽到了隔壁房子傳來的呻吟聲。這種呻吟一聽就知道是在幹什麽,間雜著痛快的喊叫,聲音越來越高,快感中幾乎來到了痛苦的邊緣。這種性質的噪聲在這附近很罕聞。事實上,多爾夫意識到,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期然聽到這樣的聲音。震驚之余,他突然記起,隔壁的西拉博士這天上午就帶著裝備和至少兩天的食物出門釣魚了。他親眼看著他離開的。他砰的一聲關上露台門,回過身來掃了海蒂一眼,顯然海蒂也聽到了整個“演唱會”。

她雙唇緊閉,突然發問:“我們有多久沒做了?”

“有段時間了吧。” 他看似輕松,心裏卻已經在防備,準備隨時像被捕殺的動物一般逃離。“差不多三、四個星期吧……”

“是——三——年!”她一字一頓地說。

“你在開玩笑。”

“我為什麽要開玩笑?”她的表情證實這一點無可爭辯。

“三年!” 他戲劇性地揮著手臂,那樣子很是惹人惱火。“你能肯定?給人的感覺並不像三年哪——也許我們對時間有不同的感知方式。或許對你來說,三個月感覺就像三年,或者相反。也許真相在兩者之間。”

“不,這兒可有一個衡量標準。每年我都會買一個新的震顫器。打你最後一次碰我,我已經買了三個了。一個比一個大。我不是在攻擊你。這不過是個簡單的欲望問題。我可不能因為你不想要我而生氣。”

沈甸甸的沈默。

“我又沒有和別人約會……話說回來,你想離婚?”

“為什麽離婚?對我來說,哪裏不都一樣。”

“哪裏都一樣是什麽意思?”

“不要忘記女人們愛聊天。比如英格就告訴我,她和卡爾已經兩年沒做過了。其他夫婦也差不多。是的,就是那個英格·曹爾!我也很驚訝。他們總是顯得那麽恩愛,那麽情深……記不記得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他們,還想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

“她有多少震顫器?”

“她可不需要了。”

“她有情人了?可憐的卡爾。”

“她怎麽會對自己、對家庭做那樣的事情呢?不,她參加了‘婚姻救助小組',就是那個什麽‘管子工’項目。我還以為你知道呢,這是市議會組織實施的一個項目。”

“我只負責園藝。”

“弗勞·米勒是負責人,她是去年當選的綠黨議員約翰的妻子。項目已經運行一年了。如果被我發現你對它一清二楚,卻瞞著我……”

“我發誓,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這個小組由當地健康福祉委員會請來的人組成。他們都是臨時工,工作就是為有性需要的女性市民服務。不,他們可不是男妓!不要這麽粗魯!這是一個社會工程——服務是免費的,只象征性收一歐元消費稅,其他所有開銷都由市政經費支付。”

“這是笑話,不是嗎?”

“恰恰相反。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有類似的計劃在啟動,但如果你仔細想想,這可能跟我們鎮被說成是最具幸福感的城鎮有關呢。”

“變態!不僅變態,還浪費了地方財政資金!難怪他們遮遮掩掩。”

“這不是秘密,只是沒有大肆宣傳而已。畢竟,這是一件私密的事兒。”

“非常私密,我明白!打個電話,他們就來了,來為您服務。就好像打電話叫人來修水管。他們是波蘭人?”

“波蘭人?你怎麽會那麽想?我覺得他們是巴爾幹人。”

“噢,是啊,土人!當然,這正是女人喜歡的。”

“要說這乍一聽,的確令人震驚。但是,如果你冷靜想一想,也完全合乎邏輯。只要你把眼界放寬,不要拘泥在老套的情感模式上,而所謂的情感帶來的實際上只是傷害……”

“沒門兒!也許我是不讚成拉皮條,但這已經超出了底線——你還不如現在就朝我吐口水呢!絕不可能!如果你那麽想要,找個老實可靠的情人得了。只要別讓我知道這件事!知道了,馬上離婚。”

“可悲的偽君子!” 她噓了一聲。

過了些日子。現在看來多爾夫似乎已經接受了新“形勢”。除了左嘴角經常性的輕微神經痙攣,他表現得很鎮定很冷靜。而婚姻治療師也已經向他保證,這種抽搐完全正常。有教養並不意味著要成為一個機器人,沒有人指望他像一台機器那樣行事。機器會壞,會帶來危險。相反,人常常忍受痛苦,這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可以宣泄情緒。承受痛苦是人體的一種正常反應。

此刻,他們在客廳。多爾夫拿著酒杯,坐在搖椅裏輕輕搖著。對面,拘謹地坐著一個年輕人,黝黑,穿著整潔的黑西裝、白襯衫,沒打領帶。他也拿著酒杯。杯子裏是杜松子酒,溫暖、親切,有助於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年輕人幾乎比多爾夫矮兩個頭,但是,健康、強壯。他的名字叫普蘭伯[2]先生。他操一口還算準確的生硬德語,口音很重。

兩人這麽閑談:

“普蘭伯先生,我想請教,你們的話裏‘管子工’怎麽說?”

“Plumber.”

“哦,那您名字的意思就是‘管子工’?”

“是的,完全正確,管子工。”

“這巧合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您知道,這裏的人們把你們那種工作叫做‘管子工’嗎?管子工!有點粗魯,不過倒挺合適,您不覺得嗎?那麽,您是哪裏人,管子工先生?[3]

“保加利亞。一個叫斯利文的城市,我打那裏來。”

“有意思,這麽多年,實際工作內容變了,職業的名稱卻留了下來。也許您有一個祖先真的是管子工吧?”

“也許是曾曾祖父吧。我的祖父是林業工。”

“嗯,那是我的同行咯。我也是搞林業的。那麽您父親是做什麽的?請原諒我的好奇,但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更多地了解您。考慮到即將發生的事,我認為這很正常。”

“沒問題,我父親是做木炭的。”

“一個古老的行業。我可以問您為什麽不繼承這個高尚的家庭傳統嗎?”

“很簡單:沒有做木炭的原料了,森林全沒了。”

“哦,那您的祖父不夠警覺。”

“不,正好相反。除了我父親,他不讓任何人砍伐森林裏的木材。但是,一切都有結束的一天。所以我來了這裏。”

海蒂走進來,穿著黑色透明睡衣。“我準備好了。”

普蘭伯站起身來。“我也準備好了。”

多爾夫神經質地用手指轉動著玻璃杯。“要那麽急嗎?畢竟我還有請教一兩件事情的權利。”

“當然,”她說,試圖讓他平靜下來,“我們不急。”

海蒂坐在沙發扶手上,剛好露出了她的膝蓋。多爾夫朝她的方向不悅地看了一眼,搖搖頭,繼續問:

“您結婚了吧,管子工先生,有孩子嗎?”

“是的,我有一個妻子和四個孩子。”

“四個!我倒不驚訝。只是,您的妻子了解您職業的性質嗎?”

“她不介意,如果這就是您想知道的。她只要我把歐元寄回家就行。”

“您看起來像是那種負責任的人,管子工先生。請再次原諒我的好奇心,您是怎麽得到這份工作的呢?是因為您完成了一定定額,還是您通過了某種比賽?確切地說,這種挑選是怎麽進行的?”

“這個還挺覆雜的。首先得符合許多條件。我的兩個哥哥就不合格。另外一個哥哥也許夠格,不過他還得在監獄服務兩年。再說,他沒有受過什麽教育。我們都要通過大量的語言測試。”

“最後一個問題:您每天能修理多少個我們美麗主婦的‘管子’呢?”

“這關你什麽事?”海蒂緊張地插嘴打斷。

“沒關系,我不介意。平均每天十個吧,星期天除外,除非有加急。當然,有些日子要清閑些,也許那些日子她們性趣不高,又或者這裏的男人每過些時候就會主動些。我也不太清楚。”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您怎麽能每次都讓它挺起來?是不是也有不行的時候?”

“我明白你到底想問什麽了,這不公平!”海蒂喊道。

“是的,有過的,兩次,也許三次。我畢竟不是一台機器。但我會叫同事來替我,總是有值班應急的人。這很正常。”

“正常?您叫這正常?你聽見了嗎?你打算讓自己被他迷得暈頭轉向?這個巴爾幹土人、這只猴子、這頭公牛,他可以為鎮上每個女人都挺起來。你要把你的身體給這麽一個人嗎?你要把你的……”

“請原諒我們,普蘭伯先生,我真害臊。” 海蒂絕望地扭著手,“我覺得我好像在聽我曾祖母嘮嘮叨叨。我本來以為我們已經達成一致意見了。”

“請不要擔心,夫人,我已經通過了大量的心理訓練。很多丈夫都有類似的反應,這很正常。沒反應才讓人不安。”

“您真是太客氣了。多爾夫,為什麽不去和卡爾喝一杯?那樣最好,你不覺得嗎?當然得你願意——我不是在要求你離開。英格告訴我,她的管子工來時,卡爾經常在場,甚至還握著她的手。雖然,我認為,那也有點過分了。”

海蒂和普蘭伯進了臥室。多爾夫一個人留在客廳裏。床開始搖晃。海蒂的呻吟填滿了空氣,他們發出的聲響跟隔壁鄰居安德瑞爾的驚人相似。

諷刺的是,這是多爾夫最神聖的性幻想。多少次他邊自慰邊遐想,某個陌生人用他的方式與他的妻子做愛,而他坐在旁邊,握著她的手。但現在,它真的發生了,他只感到又無奈又憤怒。床晃得更厲害了,呻吟聲也更大了。多爾夫拍著手。“好極了!好極了!它就像是高潮,親愛的!聽上去很真實!你真是一個優秀的演員,但你騙不了我!我知道你沒什麽感覺。你完完全全就是個性冷淡!多少年來我試著對你好,全是白費力氣!最後,我甩手了,我放棄了!因為我覺得像往破壺裏灌水——毫無意義。管子工先生,你在白費力氣,她沒感覺!一點也沒有!”

海蒂開始拼命叫喊。多爾夫捂住耳朵,逃出房子。外面雨剛剛停。厚厚的白霧從潮濕的地面上升起。多爾夫在霧中遊蕩,最後來到了操場。操場上,卡爾·曹爾,英格的丈夫,正在和牧師法布玩滾球。滾球無疑是法國舶來品,最近開始風靡。起初大家還持懷疑態度,後來這個遊戲慢慢吸引了不少男性愛好者。卡爾比多爾夫略為年輕。法布和多爾夫同齡;他們甚至有可能同過學。法布已經贏了幾局,這意味著卡爾該去超市買啤酒了。操場像白霧中的小島,現在只剩下多爾夫和法布兩人。

“我一直想跟你聊聊。”牧師把他白色的小手搭在多爾夫的肩膀上,“我知道你很不容易……”

“您聽到些什麽了,神父?”

“人們一直在談論。但我不相信。我告訴他們,多爾夫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情。我們打小就認識了——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他不憤世嫉俗,也不自高自大。畢竟,我們的公園和花圃都是他設計的。他不會讓他的兒子流落街頭……”

“什麽?”

“什麽‘什麽’?我問他們,多爾夫會讓布魯諾流落街頭?但是你也知道這小鎮是什麽樣的:我們是個聯系密切的社區。都相互認識,都彼此感興趣。我提醒你,他們不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而是真的想通過看看別人的生活來審視和了解自己。他們只是想得出有用的結論。”

“什麽都沒發生,神父。他只是離開而已。高中一畢業他就搬出去住了。這很正常,我甚至覺得很健康。我十八歲就出來單住。但沒人因此指責我父親。”

“沒人在指責你。”

“事實上,我不知道布魯諾在哪兒。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也許他去了波蘭?但他在那裏能做什麽?我不知道。也許他結婚了。他一通電話都沒打回來過。坦白說,我們很擔心。”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不知道!他就住在橋底下,已經三個月啦!”

“他回來了?住在橋底下?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

“市議會已將他作為無家可歸的人正式記錄在冊了。”

“您在開玩笑吧,神父,我們奧斯納布呂克可沒有無家可歸的人。”

“現在我們有了。這不算什麽糟糕的事情。我們供得起,只要你家孩子不會讓人跟風就行。社會服務局事實上非常高興——他們終於有事可做啦。這樣他們就不會被精簡了。布魯諾已經獲得一點財政援助,一個床墊和一個睡袋。他們還給了他一張體檢卡。我們也盯著他上教堂。你不用擔心。”

“在全鎮人面前讓我們丟光了臉!好像我們的煩惱還不夠!”

“我不相信他這樣做是要讓你難堪。我和他談過——在我看來,他非常聰明,非常負責任。他周遊了世界,經歷了許多事。好事壞事他都見識過,也讀了很多書。你沒有理由為你兒子感到羞愧。”

“可他為什麽不回家?”

“這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他當初為什麽離開。我只能猜他是一個典型的年輕人——非常情緒化,總想反叛和探險。但是,年齡增長後,作為一個成年人,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找一個更好的理由。因此,在這一點上,你的擔心也許是對的:不是擔心他為什麽離開,而是擔心他為什麽一直不回家。原因肯定不那麽簡單。我建議你好好看看自己和家人。家裏怎麽樣?你和海蒂的關系怎麽樣?我知道,這麽多年了,肯定不容易……”

多爾夫茫然地眨著眼睛。床的搖晃和海蒂的呻吟突然湧上心頭,持續了幾秒鐘,甚至幾分鐘,在這期間,他看到法布的嘴唇在動,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卡爾從超市回來,胳膊下夾著一打喜力。

“誰要喝?”

幾口啤酒下肚,多爾夫回過神來。“卡爾,為什麽不告訴我布魯諾住在橋底下?為什麽我要從陌生人嘴裏聽到這件事?”

“我現在成了陌生人了?”法布感覺受了冒犯。

“我覺得很難開口。這畢竟是你家私事。局外人和局內人看不一樣。我不喜歡去幹涉我不明白的事情。”

“神父認為我們家的情況和我兒子決定有家不回有關系。”

“我簡直不能相信,你和海蒂兩口子那麽恩愛、文雅、寬容。你們怎麽可能是促使他走上那條路的原因?”

“謝謝你。你和英格兩口子也很恩愛,每次你們來看望我們,我們總是非常開心。事實上,我們總在想,你們是怎麽做到一直那麽多情那麽親密的呢?都多少年了?”

“二十三年了。”

“真是值得舉杯慶祝。幹!”

“幹!”

“這麽說,英格在被‘通管子’的時候,你真的握著她的手?”

一口啤酒嗆住卡爾,他開始控制不住地咳嗽。

“真感人。我可做不到這一點。一星期他來幾次?”

“誰?”卡爾繼續咳嗽。

“你家的管子工。我家的那個,名字就叫Plumber,這個詞在他們的話裏意思也是管子工。你能想象嗎?那麽,你家的那個叫啥?哪裏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們沒有談過。”

“要是英格和海蒂的管子工是同一個人,那該多好笑!”

“什麽管子工?”法布顯得很迫切,“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麽。”

“真的?這下可奇怪了。您可從來都愛打探別人家的私事兒。”

“夠了,多爾夫,法布牧師的妻子四年前去世了!他沒理由知道這些。這不是人們公開談論的事情……每個人都盡可能自己處理。”

操場周圍的霧氣似乎退去了一些。

“哈,那邊就有一個!”多爾夫指著喊道,“看到他鬼鬼祟祟沿著墻根兒走嗎?從來不敢東張西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家那位。嗨,管子工先生!過來喝一杯!不,他才不會停下——他們就像機器人。您有沒有註意到他們,神父?他們在鎮子裏東來西往,個子矮小但身強體壯,腿很短,身子卻很長,胡子總是刮得光光的,穿著黑色衣服,不言不語,大步走路。”

“是哦,我註意到了他們!我以為他們是煙囪清潔工。我還想請他們哪位來檢查一下我的壁爐呢,一年到頭冒著濃煙。”

“哈!煙囪清潔工!為什麽不呢?不過是個名稱問題。說不定他們在別的地方就被叫做煙囪清潔工。你還記得法國的醜聞嗎?如果他們只是被叫做煙囪清潔工,會有那麽多的噪聲嗎?”

“老實說,我還是不明白。”

“卡爾,為什麽你不開導開導神父?”

“為什麽是我?上帝,我不知道……有天英格過來跟我說:‘我親愛的卡爾,和你在一起我真幸福。我相信我們是完美的一對。我可以幾小時不動看著你做那些小鳥籠。看你點綴那麽多裝飾,一點也不吝嗇。又精心雕琢每一個細節。有時,我看著你忙活著,真希望自己也是一只小鳥,那樣我就可以住在你做的童話家園裏了。親愛的,親愛的卡爾……我知道你會為我做任何事。但我不想再從你這兒要什麽了,你已經給了我這麽多。我想讓你為我要點什麽,因為女人真的很需要它。你可以叫它弱點、缺陷,隨便你……但女人就是這樣子。也許我們有一天能夠靠意志力來克服這種致命的生理饑渴。也許我們能夠達到崇高的意識水平,再也不需要它了。是的,我夢想有一天,我們可以並肩站在一起,自由、平等、純潔——像哥哥妹妹。不幸的是,這一天還很遙遠。在此期間,我們本性難移。我親愛的卡爾,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將你變成一個工具,一種自慰的手段。你去做你的鳥籠,不用擔心任何事。我和議員妻子弗勞·米勒談過,她也有跟我一樣的感受。’弗勞·米勒這麽告訴我妻子:‘我知道,如果我想和約翰做而他並不真的想,那麽遲早我會失去他的尊重。如果他因此開始恨我,就像有人怨恨自己被罰苦役,我甚至都不會感到驚訝!不,婚姻之舟不該由鎖在船槳上的奴隸來推動。讓它乘著風自由航行吧。人類在進化,興趣也在變化。有些需求被遺忘了,別的就會來補上:這很正常。這就是為什麽,相比制造戲劇性場面,相比傷害對方,相比尋求機械的替代或卷入曖昧的情事——它們摧毀了我們脆弱的心理平衡,我們更容易做到的是:找到某種機制,想出某種解決辦法——人類面臨無盡困難時總有辦法——從而一勞永逸地減輕那些重負,我們自己和我們深愛的人的重負。’”

“您在想什麽呢,神父?眉頭緊鎖的。”

“我想起了我去世的妻子海德薇。”

“請原諒我這麽說,可說來您算是幸運的。”

“胡說,你老是胡說。我太想她了。我記得那些寒冷的冬夜,我們總是坐在爐火前。我們會談論書籍啊,戲劇啊。當時有一個年輕的戲劇導演來訪,叫塞巴斯蒂安·希恩[4],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真是一個魔鬼!他在舞台上就是亂搞!但她總是為他辯護。她的思想太開明了。有時候,我們就是靜靜坐著,看著火苗。我握著她的手。我們會那樣坐上幾個小時。到了某一刻,她會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因為她很豐腴。她會拿出一些自制的櫻桃酒,還有幾塊李子蛋糕。啊,那蛋糕!我從來沒有吃過比那更好吃的東西!”

“您就不想念蛋糕、櫻桃酒和聊天以外的東西?”

“你這骯臟的、沒有靈魂的下三爛!你知道什麽是溫馨、親近和親密?是的,我盡了我婚姻的本分,如果那是你感興趣的事!但是我從來沒有讓那部分支配我生活的其他。”

“如果您說的是實話,那您的妻子可能還活著。”

“我的妻子死於癌癥!”

“要麽得癌癥,要麽是管子工。看你怎麽選。”

“癌癥或管子工!” 卡爾興奮地一遍遍喊道,像青蛙一樣跳來跳去。“癌癥或管子工!癌癥或管子工!”

“白癡!你們不僅那個不行,還以它為榮!”

“你和我們一樣不行!只不過你是鰥夫,沒人問起你。”

“都給我下地獄吧!”

牧師抓起滾球,扔向他的朋友。多爾夫和卡爾各自朝相反方向逃走了。法布從一打啤酒裏拿出一瓶,撬開,默默地抿著,他的身影慢慢被薄霧吞沒。

哈澤河上的橋底下,夜幕中。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裹著睡袋坐在那兒,就著一盞野營燈在讀書。他身形高大,但有點走樣;戴著眼鏡,頭有點禿了。旁邊擺著一雙沾滿了泥的黑糊糊的高統黃皮靴。他就是布魯諾。這時,我們聽到多爾夫的聲音,隨後看到他從河邊的灌木叢後鉆出來。

“兒子!我的兒子!布魯諾!啊,你在這兒。你為什麽不應我一聲?聽著,我不是來這兒罵你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怎麽樣了。我聽說你回來了。畢竟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我擔心你發生了什麽事。你想不出我有多關心你的。你不打算說些什麽嗎?”

“晚上好,爸爸。”

“嗯,至少說話了。謝謝。我可以看見,你在這裏把自己收拾得很舒服。你什麽都不缺。河水流淌,葉子沙沙,鳥兒歌唱。一切都很……新鮮。奧斯納布呂克是一個美麗的綠色城鎮,你知道的。我不是吹牛,對這點,我可功不可沒!所有這些小徑、灌木、樹林、噴泉。我把我最好的年華給了這個小鎮。所以,有一天,它可能被稱為‘威斯特伐利亞花園’。你知道嗎,根據最新的社會調查,這裏是德國最具幸福感的城鎮。家即花園!是的,人就該這麽活著:那就是你的兒子總是可以選擇做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甚至你自己也可以有的選……”

“我想你是喝醉了。”

“也許吧,幸福得醉了。當我從灌木叢裏走出來時,我終於看到了在我整個人生所作所為背後的意義。我看著我親手栽培、照料的植物。我告訴自己,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兒子現在不就可以生活在這個花園裏了嘛。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他準備的。我只擔心一件事。你不孤單嗎?你不覺得需要個伴兒嗎?”

“我有一條狗。它上哪兒溜達去了,不過很快會回來。”

“我的意思是一個人。一個親密的夥伴。一個女人?”

“我這樣很好。我從圖書館借來書,我看書。”

“當然。我不想打擾你。你就按你自己的原則生活。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家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如果你覺得孤單了,我們身邊總給你留了個地方。”

“謝謝,但我不想打攪你們的性生活。”

“什麽?”

“我知道我的存在礙了事。我聽見你們有次說,你們的性生活再也找不到我出生前的感覺了。對吧?你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盡情叫喊,盡情做了。你說,兒童就是性愛殺手……”

“胡說!”

“你記不記得我去慕尼黑的那趟畢業旅行?我不想和那些白癡一起去,所以騙他們說我拉肚子了。我回到家,立刻感覺有些不對勁。屋子裏出奇的安靜,窗簾被拉上了,裏面傳出瘋狂的音樂。我偷偷從車庫溜進來。你、媽媽、卡爾和英格坐在客廳裏。到處是蠟燭、酒瓶、印度香。你們四個都光著身子。安全套掛在你和卡爾的……”

“夠了!夠了!”

“什麽夠了?在那一刻,我真的拉肚子了,我跑進車庫的廁所,在那裏待了一夜。第二天,我花了一上午清洗廁所。自那以後,我就老這樣子……不管什麽時候,我碰到一種正常人會叫喊的情形,我就會拉肚子。”

“我很抱歉。多麽可怕的錯誤!不過什麽都沒有發生,不管你信不信。卡爾挺不起來,我覺得如果我一個人尋歡對他來說太不公平。我很抱歉。現在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離開我們了。也許你是對的。你一定感到很惡心。我不太記得我們怎麽會搞那次‘結對子’活動了。也許我們就是想嘗嘗鮮。你不知道家庭生活怎麽耗幹了人。即使這樣,後來我們再也沒想重來。當然,卡爾和英格仍然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是有教養的人,我們仍然邀請他們過來……不過,只是燒烤而已。”

多爾夫這時甩了甩頭,抹了一把臉。“他媽的怎麽回事,我都淋濕了……”

“有人從橋上撒尿。他們打酒吧出來,裝了一肚子啤酒,從橋上往河裏撒尿,這可是他們最痛快的事兒了。”涓涓細流還在往下滴。多爾夫往邊上挪開幾步。

“狗屎!野蠻人!住手!有人住在這裏。”

“Ebi se u glavu[5]!”上面傳來狂妄的聲音。“操你的頭。”是塞爾維亞語。

“不是德國人,當然!看看我們都得受什麽罪!這都是因為我們的年輕人不喜歡用自己的雙手工作,就導致了這樣的恥辱。我這不是針對你,但是,你想想,如果每個人都決定整天坐在橋底下,會怎麽樣?”

遠處傳來犬吠聲。

“我想你該走了。”布魯諾打著哈欠說,“我的狗回來了。它不習慣陌生人,有時反應過激。別說我沒提醒你。下次它出去了你再來。我會很高興見到你。”

慢慢逼近的狗叫聲讓多爾夫充滿了一種幾乎超自然的莫名恐怖。他後退幾步,看到橋的上空一輪清月。他被什麽樹根絆了一下,搖晃了幾下,掉進了河裏。他手腳並用爬上岸來,濕漉漉的,滿身泥濘。他站起身,跌跌撞撞沖進了夜色裏,留下一條泥濘的痕跡。

現在我們來到小鎮的公墓。這是六月初的一個涼爽清晨,天還沒亮。小草和泥土散發著清香。修剪一新的草坪中間,敞著一個黑色的長方形墓穴。穴旁躺著一口白木棺材。周圍一小群人在哀悼。人群中有多爾夫、海蒂、弗勞·米勒——綠黨議員的妻子。她比別人高出了一個頭,有點像瑪琳·黛德麗[6]。她看上去特別傷心,不斷用精美的手帕擦拭眼角。棺材裏躺著的是英格·曹爾的遺骸,她被丈夫卡爾殘忍地碎屍了。鄰居中一對老年夫婦看到他試圖將屍塊埋在後院,這對老年夫婦剛剛對外宣布要外出度假(其實是想一起去自殺),在目睹這一切後深感不安,於是決定先推遲自己的計劃,打電話報了警。

這起謀殺讓整個小鎮大吃一驚。卡爾請求參加葬禮,但沒有獲得英格妹妹的允許。英格和卡爾住在漢堡的兒子拒絕出席。樸素的葬禮由法布牧師主持,多年前也是他主持了他們的婚禮。

棺材入土後,人群開始散去。只有弗勞·米勒和英格的妹妹還在躑躅徘徊。人們覺得這兩個女人雖然都沈浸在哀傷中,但哀傷的理由卻不盡相同。弗勞·米勒的眼線總不會被淚水弄花,令人驚訝。

“想走走嗎?”海蒂問多爾夫。

多爾夫點了點頭。兩人悄然拐進一條側路,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塊滿是墓碑和鮮艷野花的寬廣草地。這是兒童墓地,裏面葬著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大都沒有受洗。墓碑之間,是金屬雕刻的彩色動物雕像,和在遊樂場裏經常看到的一樣,有羊、熊、牛、馬,旁邊長出了大大的斑點蘑菇。看到這些蘑菇,海蒂抗議說:

“真惡心!”

“也許一些議會項目的錢,得用到別的該用的地方。”多爾夫並沒有像妻子那樣憤慨。內心深處,他發現這樣的排列很令人欣慰。不過,他還是立刻同意在下次環境委員會會議上提出這個議題,他是委員會秘書。

礫石在腳下嘎吱作響,他不知道是否該告訴妻子他與布魯諾的會面。他認為,他仍然沒有弄清楚這一事件的實質,仿佛整件事一直是一個夢。他害怕她會問起他們的談話,他不能肯定他能告訴她些什麽。

最後,他幹脆宣布:“布魯諾回來了。”

“我知道。英格告訴我了,在卡爾把她切碎之前。”

“你沒有告訴我?”

“我還以為你知道。”

“我要知道,就會告訴你。你把我當什麽了?你和他談過?”

“沒有,但我見過他。他坐在那裏,在橋底下。河對岸有一條長凳。我常常坐在那裏,看著他吃飯、看書、洗腳。有一條大狗常和他待在一起,看上去不太友好。說實話,這就是為什麽我沒過去跟他談談。”

“我知道他為什麽離開了。”

“是的,我想他不喜歡我們,也會繼續不喜歡下去。不過那真的重要嗎?我們也不喜歡對方。或許這正是他想教給我們的……”

不知不覺中,天開始下雨了。多爾夫感覺到海蒂正在想著性事。她的指尖在他的手掌中顫抖。

回家路上,兩人經過貝格街盡頭的公共汽車站台,多年前他們是在那裏相識的。每次經過,多爾夫總是想記起他對海蒂說過些什麽,但總也想不起確切的內容。隨著歲月流逝,汽車站台的設計和汽車時間表一樣,已經變更了好幾次。如今,只有開往火車站的36路車在那裏停靠。站台的長凳上坐著一個孤單的身影,兩只巨大的行李箱把他擠在中間。他們走了過去,但幾步之後,多爾夫折了回來。

“管子工先生!是您嗎?您這是去哪兒?”

那人緊張地站起來,沒有去握多爾夫伸出的手。

“我,回家。”

“為什麽?”

“他們把項目停了。事件發生後議論很多……別的人早就走了。我等到最後一刻。但今天正式投票終止了我們的合同。他們給了一小筆遣散費作補償,我不能再抱怨啥。”

“對不起,即使最文明的社會都無法消滅成見。請原諒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情緒失控了。這是人性,我知道,但所有這一切發生後,我覺得很慚愧。”

普蘭伯尷尬地沈默著。海蒂的身影繼續孤獨地爬著那陡峭的街道。

“您也是英格的管子工吧?我們兩家非常親近,所以我問一句。”

“不,不是我。給她通管子的是菲克雷特,來自普裏什蒂納[7]。他是第一個離開的。”

“這真的無關緊要了。您給妻子買禮物了嗎,管子工先生?回家見面禮。”

“嗯,是的……”普蘭伯尷尬地喃喃自語。

“我能問問您買了什麽嗎?”

就在這時,公交車靠站了。普蘭伯先生手忙腳亂地去拿行李箱。多爾夫幫他搬到車上。突然,一個行李箱散開,裏面的玩具傾瀉而出:芭比娃娃、變形金剛、水槍……和一個綁著紫色絲帶的大大的粉色假陽具。管子工的臉漲得像番茄一樣紅,沖過去收拾他的東西。車上的乘客們假裝什麽也沒看見。多爾夫彎腰撿起假陽具,很隆重地,仿佛拿著婚禮花束一樣,遞還給了普蘭伯先生。車門關閉,汽車開始啟動。多爾夫站在站台,手仍然伸著。

“我的上帝,” 他想,“普羅米修斯當初把火種遞給人類時,心裏肯定也是這種感覺吧!”

英文由克裏斯蒂娜·科瓦切娃(Kristina Kovacheva)譯自保加利亞語


作者簡介:

1966年生於保加利亞首都索非亞。獲得索非亞大學國文系碩士學位。他的諷刺小說《倫敦使節》(Missiya London,2001)根據他自己在倫敦保加利亞大使館當文化專員的印象寫成。這本書成為保加利亞最暢銷的小說之一,探討了向後共產主義社會轉向的過渡期問題,並於2010年被拍成電影。他的第二部小說《黑匣子》(Chernata kutiya)2007年出版後獲得評論界一致好評。他也是卡內堤獎(Canetti)和海利肯獎(Helikon)年度最佳書籍的獲得者。

[1] 原文為德語。

[2] 普蘭伯(Plumber)一詞意為管子工。在許多西方國家,管子工、園丁是寂寞家庭主婦熱切追求的對象,常常和他們偷情。

[3] 多爾夫口裏的Plumber均譯成管子工,暗含嘲諷之意,其他地方則譯成普蘭伯。

[4] 塞巴斯蒂安·希恩(Sebastian Hirn,1975——),德國戲劇導演、演員、舞台布景設計師。

[5] 即塞爾維亞語“操你的頭”之意。

[6] 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1901——1992),德裔美國演員兼歌手。

[7] 科索沃的首都,是科索沃的最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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