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 諾拉·納伽瑞安:展覽

蕭萍 譯

椅子懸吊在天花板上。不要碰。椅子兀自晃動。不是任何時候都動,也不是全都一起動。因而效果怪異,仿佛一把椅子,一個衣櫥,一張床,都要表達自己。看不見的繩索將它們從梁上懸下,綁著鉛筆。每動一下,它們下面的白單子上就會寫下難以破解的訊息:沒有意義的,絕望的,像是記憶,或是一個孩子想要寫出一個字母來,畫得到處都是。每件東西似乎都有話要說:你越盯著它們看,就越覺得充滿意義,堅持不懈,神秘莫測。

跟我說話的是鋼琴凳,木頭圓凳,打著旋的那個。好久沒見過這種凳子了。許久以前我自己就坐著這麽一張,旁邊是我的鋼琴老師,令人望而生畏的俄羅斯女人,尼娜小姐。一個紅色天鵝絨坐墊擱在我的小屁股下,好讓我坐得更高些,我的小手指專註於勃拉姆斯的升G小調圓舞曲,尼娜不斷說:還要!還要打開!還要打開!你彈得太封閉了!你彈起來像個籠子!

她走開去小便,總是在課要結束的前幾分鐘,我就在圓凳上三百六十度地轉圈兒,直到她回來。最後五分鐘我努力彈得“再打開些”,只為了取悅她,雖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彈才是打開。我想要彈得流暢完美,打開還打開,更加升半音,更加大調,但結果還是憂傷的,平淡的,G調,降半音,小調。

隨著琴凳打著旋,隨著我的小腳晃進晃出,白單子上留下的印跡是一團縱橫交錯的線條。

展覽台就像一個舞台。我要感謝……我想感謝……藝術家的舌頭結住了,她記不起來要感謝誰了。她想起來的唯一一個人是她的父親。他過去總在同一天裏,往手提箱裏放進又取出東西,其實哪裏也不用去。他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放進去,還有他的煙鬥,他的煙葉。然後他鎖上箱子,搬下樓梯,再提上來,拖進臥室,放到床上。打開。這是一個儀式,提醒她,父親還活著,他還在那兒。她總想趁他不註意時偷偷塞個條子進去:爸爸,我愛你。或者:你想不到我會多麽想念你。或者:請別走。

正對她的聚光燈有如滿月。射得她什麽都看不見。人們都在鼓掌,因為她的展覽讓他們想起生命中久已忘懷的物什。鋼琴凳,桌子,留聲機,手提箱——往昔的各個部件從天花板懸掛下來,探入當下。

有人擁抱她。是父親,去世已近四年的父親。他告訴她,他讀了目錄冊上的註解,終於有所了悟。謝謝你,他說,我把整個一生都裝進了那個手提箱,現在再也不需要打開了。我到家了。終於,我到家了。

展覽區與紅燈區一街之隔。妓女在燉肉,放進月桂葉,又隨意從擱架上取下些調料放進去,攪拌。前門洞開,氣味非凡。路人無以抵擋誘惑。稍頃,一只蟑螂在煤氣竈後摩拳擦掌,一個漢子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只穿條短褲和一件汙漬斑斑的汗衫。妓女說:我來了,我來了。他們是浪漫的一對,妓女和嫖客。甚至是很好的三人同居組合,算上蟑螂的話。

她關上門,開始脫衣。一大團肥肉而已,她知道自己已姿色全無。幽幽的粉色燈光中,她朝他走去,腳步拖沓。她想跟他說點什麽,難以破解的,沒有意義的,絕望的,她的生活。但這是生意,生意不是人情。

妓女的母親臨終時堅稱,她只有三個女兒,不是四個。哦,三女兒年紀輕輕就死了,我只有三個女兒,她宣稱。大女兒眉毛生得好,坐在她身旁的搖椅裏,一直握著她的手。

許久以前,妓女還是個小女孩兒。你們可以過來吻我,先來先吻,女孩兒說,吐氣如蘭。她是朵艷麗的海棠,長得像,笑起來像,聞起來也像。她朝他們的臉上吹氣,看著他們的臉變粉,變紅,紫紅,火紅,轟然釋放。

凡事皆有開始。開始時,她按小時出售香吻。男人們來了又去了。漸漸地,慢慢地,時間流逝,生命流逝,他們對她做出各種怪異的事情,對她的唇、嘴、鼻子、耳朵、頭發、肌膚,掏出她的五臟肺腑,蹂躪她的身體發膚,微笑,咒罵,刺穿她,彌合她,碰觸她,給她脫衣,穿衣,跟她講故事,買她,賣她。

現在,幽幽的粉色燈光下,她只是過去的自己的一個幽靈。她在腦海裏寫自傳。文字是現成的,問題也是。告訴我,你愛過我嗎?不是,我指的是真正地愛我。告訴我,你把我看作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妓女?你還在海棠色的夢裏看見我嗎,過去的我,還是小女孩兒的我?如果你現在在街上看見我,你還會認出我嗎?

她會想起那個男人,有時候。那個不知姓名的男人。那個她愛過的男人。她愛他,但他堅持付費給她。他愛她,但不願為了她而離開妻子。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展覽後,餐館裏滿是鴻儒名士,啜飲著冰涼的白葡萄酒。話語片段在空氣中碰撞。是的——太不可思議了——我只是——是嗎?最單純的材料——它們不可能有——不,當然不——原汁原味的……

手機響了。一個大手袋的拉鏈拉開,吱——然後拉上,吱——有人對著手機說話,也對著在場的所有人,一個孕婦咳嗽,一杯水被打翻。

仲夏夜,有一絲兒風。桌上的蠟燭被吹滅,侍者現身,道歉,劃火柴,點燃蠟燭,再次隱入陰影,棕櫚樹左邊的陰影。寶寶動了,孕婦對丈夫耳語。他動了,她再次低語,握緊他的手。

那天早晨,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仰頭看天,笑意盈盈。天就像是畫出來的,她想。今天早上的天可能是畫出來的。九個月後她將有個兒子。他將是她所見過的最美的生靈。

而現在,她欣賞著天空。她想起在佛羅倫薩見過的一幅壁畫。她找那幅壁畫的照片,但沒找到。她永遠都找不到她想要的照片,一如她永遠都想不起來合適的詞語,來說完一句話。然而,她在書桌抽屜裏發現了一個信封,在一堆舊信的後面。她在信封裏發現了五張照片。五張照片上都是她和丈夫還有頭頂的藍天。每張照片的背後,她的字纖秀工整:意大利,2005。天空之後,她想,是一個我已經遺忘的日期。天空的另一邊是一個日期。

她不在意大利,但天空如此碧藍。天空如此碧藍,有如神佑。五張藍天的照片,令她神清氣爽。她將照片鋪開在眼前的桌上,給它們排序,擺弄來擺弄去,是她自己的私人展覽。她深吸一口氣,吸入往昔,讓她的往昔會晤她的未來。

寶寶將長大成人。但現在還只是一個黑暗中的胎兒。他的骨骼還柔軟脆弱,他還沒有完全成形,但他的生命已然開始。他的母親告訴他,他的生命已然開始,他將有父親那樣的黑發,母親那樣的碧眼。

花園裏有一處陽光地帶,她像一個心滿意足的遊客,在這裏停下腳步。她跟未出生的兒子說著話,讓他知道點兒父親母親的事情。因為我們會改變,她說,隨著你越長越大。有一天我們會變得面目全非,甚至認不出鏡中的自己。有一天,我們會認不出你來。所以我想現在就把這些都告訴你。我愛你的父親,他也愛我。我愛你,也愛一碧如洗的天空。

寶寶輕輕動了動,輕微得像眨了一下眼,但足以讓她知曉,他在聽。我們制造了你,她對他輕聲細語,很久以前。你出生在許多年前,在意大利。

幾天後,藝術家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她看世界都是歪的,她走路的時候不能平衡。像只鳥兒一樣,她沒法安靜地待在地面。仿佛腳下的道路不再存在。但昨天還在的呀,她自言自語。但昨天我還到這裏的呀。一步一步,她覺得自己是在逃離現實。她的生活是她的想象虛構出來的,是她的腦子耍的花招玩的把戲。每每她走過鏡前,都要捋平皺紋,展顏微笑,試著記起自己年輕時的面目。

找不到平衡的難熬日子裏,她給塗鴉拍照,將拾得的東西帶回家,擦拭打磨,好像不再有明天。一次她撿到一顆小卵石。一枚大頭針。半截海綿。一扇貝殼,一只破燈泡,一根鞋帶,一張收據。她想要錄下卵石在她腳下相碰時的聲音。她想要完成一尊不對稱的雕塑,激發人們心中的想往。想往的感覺,失落的情緒,只有那些失去過的人才會知道。對不起,你丟了什麽東西嗎?

她想知道回到童年的路有多長。但是你回不去了,父親說,只能往前走。但她還想往著什麽。想往什麽?父親問。就是想往,她回答,這是一種存在的狀況,想往著。什麽。

鳥兒著地,蹦跳著。她感覺自己就是從一個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在同一個城市,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只無巢可返的鳥兒。父親到她夢裏,告訴她:你的展品是你自己。她想要用人們丟失的東西做成雕塑。我丟了一枚大頭針,一顆小卵石,一枚硬幣,一根睫毛,我的心,我的腦子。你想往著什麽?你丟失了什麽?你最後一次見到你的心是什麽時候?你自己收拾的手提箱嗎?請不要留下行李無人照看。人們總是想要得到一個回答,這樣感覺好些,她想。她知道,當一個問題沒有回答,就會被認為是不對稱的。

她想到她的母親。他們每個禮拜天都去教堂,母親點燃蠟燭。但有個下午,母親被發現。父親提早下班回到家,上樓,開門。整個鄰裏都屏息凝氣。原來這些年裏你娶了個婊子,他們沒有問。原來你的女兒也許都不是你自己的,原來你知道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原來有人將地毯從你腳下抽離,你失去了平衡。小心,你要摔倒了。她父親失去了一切,他曾經以為是實在屬於自己的,牢牢握在手心的,裝在腦中的,屬於他的過去的,構成他的現在的。開始打理行裝,跟蹤她,改變主意,把行李放回原處。你是個失敗者,操他媽的失敗者,你老婆下了幾級樓梯,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有時候希望那晚趕早回家時,只是發現自家門的鎖給換了。那樣一切都會不同。那樣什麽都沒有發生。

城市隱藏自己的秘密。如果你想尋根刨底,邁進當下,走出當下,進入過去,回到過去,沿羊腸小道,穿門過戶,再進入當下,繞過水泥磚塊,進入人造光,走出人造光。

我,這個故事的作者,在擺弄這些東西,按它們正確的順序,或者壓根兒沒有順序。我在試圖用語言表達,我是如何從未做到打開地彈鋼琴。我的演奏拘謹束縛,如水泥封砌。現如今我更喜歡聽CD,寫作。我在用別的方式打開自己,我想。我找到了籠子的鑰匙。我發現了一些詞語,我把它們拼湊起來,我寫作,寫作。

懸空椅凳的展覽還在繼續。我昨天又去看了一回。它們還在那裏,似乎是隨意的物件,隨意的置放,從天花板懸吊下來。妓女的椅子,藝術家父親的箱子,母親的床,尼娜小姐的琴凳。我立於展品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一直在聆聽著它們的故事,聆聽著寂靜,寂靜中全是它們非人間的頻率。

今夜墻上有只壁虎,小可憐見的,小小的黑眼珠,身子是透明的。我想要它永遠待在那裏,在我的墻上,給我做伴,用彩色燈光照亮它。但它爬開了,逃離我,躲入黑暗中。

尼娜小姐演奏一曲肖邦的小夜曲。我想要用手攫住這音樂,我假裝是自己在演奏,如此美妙,完美無缺。我七歲。這一次,尼娜小姐沒有說話。這一次,我希望她叫我停,告訴我全彈錯了。我渴望聽到她慍怒的聲音,她的俄羅斯口音。但她什麽也沒有說。她翻過樂譜,演奏起另一支小夜曲,然後又一曲。我在她旁邊的琴凳上三百六十度地轉圈兒,最後我把她弄丟了,她走了。我僅有腦海中的音樂。C調。升半音。小調。沒有樂譜,沒有鋼琴,沒有房間。

東西從這裏晃到那裏,從那裏晃到這裏。舊城的幽靈們撰寫著自己的日記。請不要碰觸展品。它們有自己的生命。


作者簡介:

1966年生於塞浦路斯的利馬索爾(Limassol)。詩人、短篇小說家,主要用英語寫作。已出版三本詩集和一部短篇小說集《利得拉街》(Ledra Street,2006)。作品常被收入各種選集和雜志,獲多種獎項,獲推薦參加多項國際競賽,包括聯邦短篇小說競賽(the Commonwealth Short Story Competition),菲勒·費裏奧齊塔國際詩歌競賽(愛爾蘭)(Féile Filíochta International Poetry Competition)以及緬因大學舉辦的羅盤箱國際超短篇小說競賽(Binnacle International UltraShort Competition)。2004年出版的詩集《一裂為二》(Cleft in Twain)得到同年《衛報》評論文章推薦為歐盟新成員國優秀書籍之一。她的作品還入選歐洲委員會出版的《五一:歐盟十個新成員國的青年文學》(May Day:Young Literature from the Ten New Member States of the European Union)。2011年將有新短篇小說集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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