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芙·《簡·愛》與《呼嘯山莊》(上)

夏洛蒂·勃朗特出生至今已有100年了,現在她已成了人們傳說、愛戴和著述的中心,而她本人僅活了39歲。要是她能活到一般人的歲數,想一想關於她又會有什麽樣的傳說,倒也 是一件有趣的事。也許,她會像同時代的有些名人那樣,成為經常在倫敦和其他什麽地方拋頭露面的人物,成為無數圖冊和小報的描述對象,成為一大堆小說和回憶錄的作者;但是,如果她只是 作為一個聲名顯赫的中年女人留在我們的記憶裏,那她總不免和我們有點疏遠。

她可能會很富有,也可能會萬事如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一想到她,總會聯想到現實世界裏的某個命運不濟的人;我們一想到她,總會追憶到上個世紀的50年代,回想起位於約克 郡荒原上的那座牧師住所。她一生都住在那片荒原上的那座住所裏,既受過窮困的煎熬,也受過人們的吹捧;但不管是受窮,還是受吹棒,她永遠是孤寂的、不幸的。

這樣的生活既然會影響她的性格,那麽在她的作品中也一定會留下印痕的吧?不妨想一想:一個小說家,要構築自己的作品,一開始總需要有許許多多的臨時材料;這些材料雖然有可能使 作品具有真實性,但大多數到後來都會被證明是無用的。所以,當我們翻開《簡·愛》時,心裏總會想:她想象出來的世界,會不會仍然是那個陳舊過時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世界,就像 她住過的那座荒原上的牧師住所?這樣的地方,除了懷舊者,誰會保存?除了好事者,誰會去參觀?抱著這樣的疑慮,我們翻開了《簡·愛》。可是,讀了兩頁,我們的疑慮便統統打 消了。

“起皺的猩紅色帳幔擋住了我右邊的視線;左邊,是明凈的窗玻璃,它保護著我,卻不能把我和那陰淒淒的十一月的天氣隔開。我翻動著書頁,時不時地擡頭張望這冬日下午的景色 :遠處是一片灰蒙蒙的霧靄;眼前是濕淋淋的草地和風雨中的灌木叢,而那綿綿不停的雨,在久久哀號的狂風吹送下,正刷刷地飄向遠方。”

再沒有什麽東西比這本書裏的荒原景象、比那"久久哀號的狂風"更變幻不定了;同樣,還有什麽東西能比她這種一時的興奮更短暫呢?但它竟然能使我們凝神屏息地把書讀完, 不容我們停下來思考,也不容我們把目光從書頁上移開。我們被小說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於有人正好在房間裏走動,我們也會覺得那腳步聲好像是從約克郡傳來的,而不像在我們的房間裏 。作者緊拉著我們的手,強迫我們和她一路同行,要我們去看她所看到的一切;她一刻也不離開我們,也不許我們離開她。我們就這樣完完全全被夏洛蒂·勃朗特的才華和激情籠罩住 了。一張張各不相同的面孔,一個個相貌迥異、性格鮮明的人物,在我們眼前閃現,而這一切,又都是通過她的眼睛才使我們看到的。她一走開,一切便不覆存在。我們想到羅切斯特,馬上 也就想到了簡·愛;想到荒原,又不能不想到簡·愛;甚至一想到書裏的那個客廳、那些"好像覆蓋著鮮艷花環的白色地毯"、那只淡白色的巴洛斯壁爐面和壁爐上的 "紅寶玉一般鮮紅的"波希米亞玻璃片、那種"紅白相間的混合色",我們都會想到簡·愛——要是沒有簡·愛,這一切還算什麽呢?

我們不難發現簡·愛的缺點。總是做家庭教師,總是墜入情網——這對世界上許多既不做家庭教師、也沒有墜入情網的人來說,畢竟是一大局限。相比之下,簡· 奧斯汀或者托爾斯泰筆下的主人公就要覆雜得多,有無數的側面。他們是活生生的,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反應,而許多不同的人又像一面面鏡子,從不同的角度映照出他們的性格。他們到 處走動,作者並不老是盯著他們,審察他們的內心。他們似乎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這個世界是和他們相互獨立的,一旦他們走進這個世界,我們也就跟著他們進去見識一 番。夏洛蒂·勃朗特沒有這種塑造人物的力度和寬闊的視野。這一點,她和托馬斯·哈代頗為相近。但他們兩人也有很大的區別。我們讀《無名的裘德》,不會凝神屏息地想一 口氣讀完——我們往往會掩卷沈思,會有一連串題外的想法,會從人物身上生發出一種疑問和一種寓意,而這種疑問和寓意,是和他們毫不相幹的。他們盡管只是些純樸的農民, 我們卻不由得會向他們提出種種意義重大的問題;所以,哈代小說裏最重要的人物,似乎是那些無名的次要人物。像這樣的疑問和寓意,在夏洛蒂·勃朗特的書裏是一點也沒有的。她並 不想關註人生的普遍問題,甚至都沒有覺察到這類問題的存在;她的全部動力——這種動力越是受到壓制,就顯得越強大——就在於她要自我申訴:"我愛! ""我恨!""我在受苦!"

和那些思路寬宏、視野廣闊的作家不同,凡是以自我為核心、宥於自我申訴的作家,都有這樣一種動力。他們所感受到的印象,僅限於他們自身生活的四壁,而且都深深打上了自我的烙印 。在他們的心靈裏,無處不帶有自我的特征。他們很少從其他作家那裏吸取什麽東西,即使吸取了,也難以融合到自己的風格中。夏洛蒂·勃朗特和哈代一樣,其風格似乎也是以那種 端莊的、甚至有點僵硬的報章文體為基礎的。他們的文筆時常是呆板的、不靈活的,但由於他們各自經過長期的刻苦努力,對自己的每一種構思都不惜費神去找到確切的語言來加以表述,所以 他們最後還是錘煉出了各自所需的文體——這種文體不僅能把他們內心的形象完整地表述出來,而且還具有自身獨到的美感、力量和敏銳性。我們至少可以說,夏洛蒂·勃 朗特有創作成就,但這並不是因為她讀了很多書。她無法像職業作家那樣寫得非常順暢,也無法像他們那樣自由自在地遣詞造句。"我無法滿意地和那些學識淵博、心思細密、情趣高雅 的人交往,不管這些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她先這麽寫,讀上去好像是外省某家報社的評論員寫出來的;但緊接著,就出現了她自己那種急切的、甚至有點浮華的文句:"除非我能 首先突破傳統留下的外圍工事,然後越過自卑的門檻,到他們心中的火爐邊上去贏得一席之地。"她確實在那裏贏得了一席之地,但使她的書熠熠生輝的,卻是她自己心中燃燒著的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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