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芙·《簡·愛》與《呼嘯山莊》(下)

換句話說,我們讀夏洛蒂·勃朗特的書,不是因為她對人物性格作了深入觀察——她的人物性格是單純不變的;也不是因為她設置了戲劇性情節——她的情節 是粗糙生硬的;更不是因為她說出了什麽深刻的人生哲理——她的思想不過是一個鄉村牧師女兒的想法。我們讀她的書,是因為其中有詩意。像她這樣有個性的作家,也許都這樣 。就像我們平時所說的:這種人把門一開,他們屋裏的東西就全讓別人看到了。他們都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和現實世界總是格格不入——這使他們不願耐心觀察,只想揮筆疾 書。這樣的創作熱情,使他們不顧自己是不是半吊子,也不管有什麽障礙,甚至不像常人那樣左思右想,而是一下子就去抓住連他們自己也不太說得清楚的內心情感和欲望。這就使他們成了詩 人——雖然他們用散文寫作,但同樣無拘無束。正因為如此,夏洛蒂·勃朗特也好,艾米莉·勃朗特也好,她們時常會求助於大自然。因為她們覺得,要把人心中深 藏著的種種情感和欲望表達出來,就必須借助於比普通語言更有表現力的自然象征。譬如,夏洛蒂最好的一部小說《維列特》,就是用一段對暴風雨的描寫來結束的:"天空低垂,陰霾密 布——一大片亂雲從西邊飄來;它們變幻莫測,呈現出種種奇形怪狀。"她就這樣,請大自然把她無法用其他方法表達的心情表達了出來。雖然,無論是夏洛蒂,還是艾米莉 ,對大自然的觀察都不及多蘿西·華茲華斯那麽準確,對大自然的描繪也不及丁尼生那麽仔細,但她們卻抓住了和自己的切身感受或者人物的內心感受最為相近的自然現象。她們筆下的 暴風雨、荒原和夏日美景,既不是以防枯燥的點綴物,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觀察力,而是直接用來抒發感情和點明意圖的。

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一本書的意圖既不在於想告訴讀者什麽事情,也不在於作者有什麽話要說,甚至都不在於作者從各種事物中發現了某種聯系。這樣的書,讀起來當然就不太容易。特別 是像勃朗特姐妹這樣有詩人氣質的作家,當她們把自己的意圖隱藏在自己的語言中時,當她們只是表現一種模模糊糊的情緒時,要了解她們就更加不容易了。《呼嘯山莊》就比《簡· 愛》難讀得多,因為艾米莉比夏洛蒂更有詩人氣質。夏洛蒂寫作時總帶著激情滔滔不絕地對我們說:"我愛!""我恨!""我在受苦!"她的感受固然十分強烈, 但是和我們仍然處在同一水平線上。《呼嘯山莊》則不然,那裏沒有"我",既沒有家庭教師,也沒有雇家庭教師的人。那裏有"愛",但又不是常見的男女之愛。艾米莉 的創作靈感顯然來自某種更為混沌的思緒。她的寫作動力,既不是她目睹了人間的痛苦,也不是她自己受到了傷害,而是她冷眼旁觀,看到了一個陷入極大混亂而四分五裂的世界,於是就覺 得自己可以在一本書裏把它重新呈現出來。這種雄心壯志,在《呼嘯山莊》裏處處可見——她在進行一場搏鬥,雖然屢遭挫折,卻仍然信心百倍,而且還一定要從人物身上表明一 番道理。不過,不再是"我愛","我恨",而是"我們——全人類","你們——永恒的力量……"後面一句話還 沒有說完,這並不奇怪;奇怪的倒是,她竟然能讓我們感覺到她心裏真正想說的到底是什麽。

在凱瑟琳·恩肖只說了一半的那句話裏,就透露出這樣一種情緒:"如果一切都毀滅了,只要他存在著,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一切都存在,只有他被毀滅了,那麽對我來說 ,這個世界就是完全陌生的,我也將不再是它的一部分了。"這種情緒,後來在死者面前又一次表露出來:"我感到一種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都不能將其打破的寧靜,我也感到一種對 無窮盡的、無痛苦的來世的信念——我相信他們已獲得永生——在永生中,生命將無限長久,愛情將無限和諧,歡樂將無限圓滿。"由於小說暗示出,潛伏在人性表 象下面的力量可將人性提升到崇高的境界,所以較之於其他小說,它具有不尋常的深度。關於這一思想,其實艾米莉·勃朗特早先在她的抒情詩裏就已明明白白地表述過,而且她的抒 情詩可能要比她的小說更有傳世價值;但對她來說,僅僅寫幾首抒情詩發一通感慨和表示一種信念,當然還不夠,因為她不僅是詩人,還是小說家。於是,她就承擔起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 作。為此她必須面對不同的生存狀態,必須和各種事物打交道,理清它們的脈絡;她要把山莊裏的那些房舍建造起來,要建造得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樣;還要創造出一群似乎與世隔絕的男女,並 把他們的談話一一記錄下來。我們之所以能在一部小說中登上人類情感的頂峰,並不是因為那裏有什麽豪言壯語,而往往是因為我們在那裏看到有個女孩坐在樹枝上,一邊搖啊搖啊,一邊哼 著古老的歌曲,是因為我們在那裏看到羊群在原野上靜靜地吃草,聽見風在草叢裏輕輕地吟唱。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呼嘯山莊裏的生活,那裏發生了一連串荒誕的、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 事情。我們完全可以把《呼嘯山莊》和一座真正的山莊加以比較,也可以把希思克利夫和一個真實人物加以比較。我們可能會這樣問:既然那裏的男男女女和我們所熟悉的人如此不同,又怎麽 談得上真實性、洞察力,或者說,感情的細膩呢?然而,即使我們這樣問了,我們仍然會承認,希思克利夫若有一個天才的姐姐或者妹妹的話,那她們一定會認出自己的這個兄弟;我們或許會 認為他令人厭惡,但在所有文學作品中又有哪個年輕人物比他更有活力?對大、小凱瑟琳也一樣。我們或許會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們那樣感受生活、對待生活;但我們又不得不承 認,她們是英國小說中最可愛的女性人物。艾米莉·勃朗特所做的,似乎是先把我們所熟悉的男男女女都撕成碎片,然後又把那些已無法辨認的碎片重新組合起來,同時賦予它們以不 尋常的生命力;因此,她所創造的人物都是超越於現實之上的。這是一種曠世罕見的才能。她使人的生命擺脫了它原本依附著的肉體;對她來說,肉體是多余的,因為她只需寥寥數筆,就能 把人的靈魂直接勾畫出來;而當她一寫到荒原,颯颯的風聲和轟隆隆的雷鳴聲便隨即從她筆下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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