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漫遊過不少名山大川,但不知為什麽那巍然屹立於祖國西部的昆侖山,總也牽掛在我的心頭,使我時常想著要回到它的身邊。

我至今弄不明白,到底什麽時候萌生了這種思戀之情。啊,人的感覺器官是這樣奇特,也許第一眼的印象非常重要,以致影響此後的記憶、觀能和感情。我回想26年前,當我第一次和野外勘探者,踏入人跡罕至的柴達木,遠遠看到昆侖山的時候,它整個兒被飄流的雲霧縈繞著,帶著莫測高深的神秘風韻,只有綿綿蜿蜒而時隱時現的巒峰,在天空勾勒出了一線偉麗磅礴的輪廓。其實,等你靠近了才會發現,它是那麽眨巴著烏黑晶亮的眼睛,袒露著寬闊豐潤的胸脯,以其堅韌剛健的風姿,挺立在荒古大漠上。尤其在墨黑的夜晚,當你在沙漠裏奔跑了一天,困臥在它身邊的時候,仿佛覺得有雙無形的強大手臂環抱著你,撫慰著你,促使你安穩而甜蜜地睡去。其時,你在朦朧中也會感覺到昆侖山的倩影,像安睡在它溫馨的懷抱裏。 

但是,當我再度看見昆侖山的時候,卻感到過去對它了解得很少。這次,我來到這裏,正是高原八月,天氣涼爽極了。我和旅伴心情興奮,一出格爾木城,就直往前面走去。沿途,我看到這荒涼無邊的大戈壁,雖然仍有十年浩劫的痕跡,但已有新開墾的黑沃沃的農田,和將要收割的金黃的小麥。再往前走,那一叢叢自然生成的濃密的檉柳,舒展著頎長嫩綠的枝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戈壁一見到綠色,就有了生機。各色的鳥兒歡叫著。那乖巧的雲雀群,鼓翅在高空上下撲旋,唱著自由快樂的歌,一直陪伴著我們,飛上昆侖山。 


等剛走到昆侖腳下,我的旅伴就感慨萬端,喘著氣說:


"昆侖山呵,是大戈壁生命的淵藪!"


我驚異了,他的詩情竟來得這般快當。


"你看見了麽,山上水電站的小屋子?"


我擡頭望去,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條嶙峋層疊的深谷,而山口凜然坐臥著一尊像猛獸似的山頭,虎視眈眈地察看著過往的行客。只在穿過它的視線,繞了一大圈,我才看清幾根淩空飛架的天線,通往嵌在高峽中間的小屋裏。我們一邊往上爬,一邊耳旁傳來隆隆的吼聲,這莫不是水電站機輪的運轉聲麽!此刻,在谷口聽起來,顯得異常高亢洪亮,有種撼天動地的氣勢。與此同時,我還隱約分辨出一絲仿佛從昆侖心窩裏飛彈出來的音響,其聲如行雲流水,朗朗悅耳,和機輪的轟鳴聲糅合一起,回蕩著一種更其攝人魂魄的旋律。


我們越往山上走,越覺得呼吸急促,氣不夠用。而且風也越來越狂,有時不得不背轉身倒走。等爬上深谷裏的水電站營地,才算緩了口氣。我們先遇見一位姓郝的陜北綏德漢子,長得高大健壯,是水電站負責人。還有一位長得瘦削結實的老王,是專管水務的。他倆臉龐都像久經酷風寒霜洗煉過,閃射著褐紅透亮的色澤,並肩站在昆侖狂風中,猶如兩根鐵柱子似的。我開口便說:


"你們這裏的風可真夠厲害!"


"風季早過啦!"老郝嗬嗬笑著說:"如果你們趕冬月或春上來,那才真叫飛砂走石,風刮得人連路也看不見,身子也站不定,栽楞爬坡的。這裏是昆侖山的風洞嘛!"


我這才察覺到,我們已置身於昆侖山一條罕見的幽深的大峽谷中,擡眼回望,兩邊石山高高聳立,直插雲天。周圍懸崖倒掛,絕壁陡峭,既看不透前頭的邊緣,又摸不清後面的底細,儼然是條深奧狹長的天然風道。我簡直難以想象,人們怎樣在這陡壁險境裏造就了這座水電站?難道他們是倒栽蔥式的在空中施工麽?噢,我猜得還有點門道。據說,那些來自青藏高原的漢、回、撒拉族兄弟和支邊青年們,正像山鷹般飛身登上懸崖,用繩子把自己吊起,在峭壁上勘察測量,正是在半空中搭起腳手架,一步步攀援而上,給大壩噴水灌漿。他們就是這樣在無比艱險的峽谷裏,在不同的窄狹的工作面上,一任狂風飛砂的撲打,一任嚴寒酷暑的煎熬,開挖著導流、沖刷洞,搬運著笨重的閘門機件,安裝著電器儀表…… 


這一陣兒,我們已走上48米高的薄拱壩。忽然,眼前湧現出了一泓碧綠如鏡的大湖。呵,應該叫它作天湖,因為它竟奇跡般飄流在這遠離人間的高峽裏。天湖呵天湖,你是這樣恬靜地輕蕩著漣漪,這樣溫存地拂動著浪花,清澈得照得見天上的飛霞,碧綠得映現著昆侖雪峰的影子,致使不遠千裏來到你湖畔的行客,依依不舍,流連忘返。

還是老郝提醒了我們:"這座水庫容量2400萬立方米,是昆侖山雪水匯集成的。"

"那深山裏還有不少條河吧?"


"嗯,上遊有清水河、雪水河、幹溝河。離這不遠40裏,還有個昆侖橋,肚子很大,也在峽谷裏,如果能早些開發利用,電容量冒估也達一億多千瓦!"


"呵呵,你們這兒的前景很樂觀哪!"


"我們如今是有多少水,發多少電,滿發是9000千瓦。"他矜持地笑了笑,卻轉過了話題:"你們到這裏來還適應吧?"


我說:"適應,才上來有些氣喘。"


老郝立即快活起來:"這兒海拔3000米以上,目前是中國第一座最高的水電站!"


噢,中國最高的第一座水電站!我從他們談吐裏已曉得,這座水電站從設計到投產,時間竟拖沓了20年之久。站在昆侖水電站身旁,我感到格外激動,也格外惋惜!如果不是"四害"橫行,貽誤了那十年春華,那十年光陰,這座水電站不是會早些出現在昆侖山上麽?那麽,在我國許多富饒的高山峻嶺之上,不是還會出現比這座更高更漂亮的第二座、第三座水電站麽?我想,一定會的。就在這昆侖深山中,不是還潛藏著個肚兒挺大的昆侖橋,早在等候著有識之士去開發麽!我和旅伴們不由得歡呼起來。


就在我們沿著水波粼粼的湖邊漫步,穿過壩頭那間小屋子的時候,有種扣人心扉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鳴響。這時,我驚疑地掉轉身,循聲望去,驀地只見在寬闊的大壩前面,深谷裏白雲翻卷,水煙升騰,一條飛銀吐珠似的瀑布,發出唿唿的喧響,急速地翻卷滾動,直落萬丈谷底。飛流蕩漾的瀑布,仿佛撥弄著巨大雪白的豎琴,悠然在水雲浪花中旋舞,歡奏著噴薄激情的英雄交響樂。起初,我們進山時,遠遠看不到瀑布,只聽見隱約的嘩嘩聲,輕柔的汩汩聲,而此刻身在瀑布面前,它的聲韻是這般豪邁奔放,這般壯懷激烈,好像昆侖山裏埋伏著千軍萬馬,正在浩浩蕩蕩地疾行,向著廣袤的大漠挺進似的。多麽宏偉壯觀的昆侖飛瀑,多麽攝人魂魄的昆侖飛瀑呵!


我們在歡騰的飛瀑聲中,轉彎下了條大坡,走進靠山的電氣運行控制室。瞬間,喧鬧的瀑布聲隱去,代之以靜謐肅穆的氣氛。這間大大的控制室是現代裝置,在這裏工作的同誌似乎很輕松,也很悠閑。隨即,我也發現,這兒每個人的眼睛卻異乎尋常的專註忙碌,手腳也出乎尋常的敏捷麻利。這裏管水管電,這裏一舉一動,牽扯著水電站的生計,關乎著山下格爾木城的命脈,而且維系著戈壁農田、工礦和草原的興衰。我看見立在操縱臺前,掌握水電命運的人,多是支邊的姑娘和小夥子們。他們毅然擺脫世俗的羈絆,長年在昆侖高山上生活,在荒寂的峽谷中戰鬥,使巍巍昆侖煥發出了新的生命,新的血液,新的光華。我想,應該稱頌他們是昆侖勇士,是可愛的昆侖山人!


從電氣控制室出來,我們迎面又看到了飛飄迷人的昆侖瀑布。也許因為距離太近,又看得見瀑布的底部,使我感到眼前如同矗立著一座晶瑩的萬仞雪峰,流水和雲天相連,噴濺著珠玉翡翠,閃爍著斑斕炫目的光點。我倏忽覺得,仿佛是嬌麗的雲雀、天鵝和仙鶴群集的長陣,是這樣瀟灑自如地飛蕩著,以氣蓋山河的流勢,淩空呼呼歡叫,旋即俯沖而下。轉眼間,它卻宛如莫高窟飛天肩披的長長的飄帶,飛落於幽深的谷底之後,霎時拍波擊浪,掀起狂濤巨浪,繼而在閃閃的霞光裏,哼著自由悠揚的歌,跌宕有致地向大漠奔去。我被這飛瀑震懾了,被它瑰麗多姿的景象迷惑了。呵,這飛瀑來自何處?它莫不是從天宇裏傾瀉人間的金波銀流?它莫不是從昆侖胸脯裏噴湧的奶汁玉漿?


我翹望著昆侖飛瀑,心如潮湧。這飛瀑,發源於偉麗的昆侖深山裏,和無數條大小溪流相溶合,於是鑄就了一派勢不可擋的巨流,永無休止地流向戈壁荒漠,流向城鄉村鎮,流向80年代的今天,流向斑斕透亮的明天 。這飛瀑,始終鳴響著昆侖母親親昵的聲音,有時像訥訥的甜蜜的呼喚,有時像聲震寰宇的吶喊,它無疑是永恒的自然,執著的愛戀,生命的元素,它是這般源遠流長,無窮無盡,飛載千古。此時,我從飛騰不息的瀑布聲中,傾聽到了祖國大地心臟的激跳,也觸摸到了中華民族向前奮進的脈搏!


我站在昆侖飛瀑面前,思緒馳騁。我還清醒地意識到,我是這樣無限熱愛著自然的創造,然而也無比熱愛著創造的自然。此時此刻,我怎能不惦念這昆侖山英勇的開拓者,和那荒古大漠艱苦的勘探者。我想到,在祖國的名山大川裏,飛蕩著不少聞名於世的瀑布。但是,沒有昆侖瀑布這麽吸引我,這麽使我留戀的了。這猶如搏擊長空的海燕般的昆侖瀑布,正以無與倫比的滾滾洪流,穿過千溝萬壑,跨越千難萬險,向生活的大海奔去,向歷史的未來奔去。


昆侖飛瀑啊,我願意投身在你的懷抱中,化作你飛流裏的一只雲雀,隨你飛去……

李若冰,原名杜德明,筆名沙駝鈴。1926年出生。陜西涇陽人。著有《李若冰散文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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