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八章 中)

3

來了一輛櫃車,瑪格達被擡出去了。有一個大高個,圍著一條藍圍裙,戴著一頂只蓋住一部分亂蓬蓬的黃發的油布便帽,用一只手提著她,好像她是一只小雞似的;他把她放在擔架上,拿一只黃麻袋蓋在她身上。他對雅夏大聲說了些話,遞給他一張證明。有一個留著卷曲小胡子的矮子幫他的忙,他看上去好像也在為什麽心事冒火月B 個助手嘴裏有股威士忌酒味,使雅夏也想喝一點酒。痛苦和恐懼變得叫人沒法忍受了。他聽著這兩人一路上走下樓去。門的另一邊傳來一陣低語聲。一般情況是,死人的親屬把屍體藏起來,不交給官方,想法避免剖屍檢驗。雅夏想到他原該去找個神父作出某種安排,但是一切都來得太快了。他光是拖著,什麽事也沒幹。他知道,鄰居們在議論他,對他的古怪的行動感到吃驚。他甚至沒有伴送瑪格達的屍體上樞車,他像一個孩子似的感到羞恥,簡直不知道怎麽辦才好。要不是他得應付一些人的話,他早就走了,但是他還是等到大家走散。這會兒,屋子裏差不多黑了。他站著,向門閂上的一個斑點盯著看,感到被不可思議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包圍起來了。他背後,一片寂靜中有些沙沙聲和鼻息聲。他不敢扭回頭去。有個黑忽忽的東西——一個畸形的、不可名狀的東西——就潛伏在附近,隨時都會朝他撲上來,張牙舞爪地襲擊他。他從小就熟悉這東西。它在他的夢魔中出現。他安慰他自己,這是他幻想的產物,但是他還是沒法否定它的存在。他屏住了氣。這麽可怕的事情只能忍受幾秒鐘啊。

室外的鬧聲停止了;雅夏沖到門口。他動手去把門拉開,可是門拉不開。難道人家不放我出去嗎?他弄不懂,嚇壞了。他使勁拉拉門把手,門一下子呼的開了,好像被一股大風吹開似的。他看見一個黑忽忽的東西一蹦一跳地逃走;他差一點踩死一只貓。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他隨手砰的把門帶上,好像有人追著他似的直沖下樓去。他看見看門的獨自個兒站在院子裏,就站住腳,等這人回他的小屋去。雅夏的心跳現在變成了心律不齊的悸動。頭皮針紮似的痛。有什麽東西在脊背上爬下去。他不像剛才那樣感到恐懼,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願回那套公寓房間裏去了。

看門的關上自己的房門,雅夏隨即拚命地沖出大門。現在,他又感到那只腳在隱隱作痛了。他緊貼著墻根走,最大的希望是別讓人看見,或者至少不要有別人在看他的感覺。他走到弗朗西斯卡納街口,急忙拐彎,像一個從小學裏溜出來的逃學的孩子。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種種事情似乎使他又變成一個小孩子了,一個心驚肉跳的、內疚的小學生,被沒法透露的恐懼和外人無法理解的糾葛折磨著。同時,他又有成年人的清醒頭腦——這種清醒就像是一個在做夢的人、卻知道自己在做夢。

去喝個醉吧?附近有酒店嗎?弗雷塔街上有幾家,不過那裏人人都認識他。另一方面,弗朗西斯卡納街上可只有猶太人居住;這兒沒有地方可以喝酒。他記得布加埃街上哪個地方有一個酒吧間,但是你要上那兒去怎麽可能不穿過弗雷塔街呢?他走到新尼瓦斯卡街,穿到一條叫博萊斯茨的街上。所有的路都該起這個名字才是,他對他自己說。整個世界是個大苦難。他走過了布加埃街,趕忙往回跑。盡管黃昏還沒來臨,妓女們已經站在街燈柱下和大門附近;可是她們一個也不對他打招呼。難道我這麽討人厭,連她們也不感興趣嗎?他不明白。有個身穿方格子茄克衫、戴著藍色鴨舌帽、穿著短筒靴的高個子工人走過來。他長著一張狹長的窪臉,有一半已經爛掉了,在應該長鼻子的地方,貼著一張用帶子綁著的黑膏藥。有一個身材矮小的妓女,身長只夠得上那個男人的腰部,走到他身邊,帶他走了。雅夏看見他的腿在搖晃。那個姑娘頂多只有十五歲。他怕什麽呢?雅夏心裏有個聲音在哈哈大笑地問。梅毒嗎?

雅夏趕到布加埃街,可是他記得在那兒的那家酒店不見了。它關門了嗎?他想要找個過路人問一下,但是他感到害臊。我怎麽啦?我幹嗎得像山羊走進了白菜地那樣感到害臊呢?他問他自己。他找著那家他明知道就在附近、卻躲著他的酒店,找了好一會兒。正因為他一心想不讓人看到,反而引得人人瞪著眼看他。這兒的人們認識我嗎?他拿不穩。他們中間有人上過阿爾罕伯拉劇場嗎?不,這不可能。他們在喊喊喳喳地議論他,當著他的面笑。有條小狗亂叫著,咬他的褲腿。他不好意思去趕掉一只這麽小的畜生,可是這條狗氣沖沖地口沫四濺,叫得這麽響,簡直不像是只小狗了。那個狠了心要對雅夏報復的魔鬼顯然還不滿足。他不斷地把一件件苦惱加在雅夏身上。接著,雅夏突然看見那家酒店了。原來他就站在它旁邊哪。好像大家都在這場惡作劇中插上一手,一下子大家都笑起來了。

他這會兒甚至不想走進去了;他情願進另一家,但是他覺得不能轉身走開。這樣做就是表明投降。他走上三碴臺階,打開店門,一股熱呼呼的水氣撲面而來。伏特加和啤酒的臭味混合著什麽東西的油膩味和黴味。有人在拉手風琴,只見人們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搖搖晃晃,鼓掌的鼓掌,跳舞的跳舞,鬧成一片。這裏活像一個大家庭。他的眼睛模糊了,一時看不清楚了,他想找一張桌子,可是一張也沒有,連板凳也沒有。他眼睛發花,好像人家放了根手杖或繩子在他的路上要把他絆倒。他好歹走到酒吧櫃前,可是擠在那一大幫喝酒的人中間進不去,而且反正那個賣酒的走到酒吧櫃的另一頭去了。雅夏把手伸進褲袋,去掏一條手絹,可是找不到。他進退兩難。好像掉在陷階裏了。黃豆大的汗珠從前額上滴下來。想喝酒的欲望一下子變成了反感。惡心又來了,火星又在眼前跳動了:兩顆大得像煤塊似的火星。

“你要什麽?”酒吧櫃後面有人問。

“我?”雅夏反問。

“還有誰呢?”

“我要杯茶,”說罷,他對自己的話也感到驚奇。那個人躊躇了一下。

“這兒不是茶館!”

“那麽來伏特加吧。”

“一杯還是一瓶?”

“一瓶”

“一誇脫還是一品脫?”

“一品脫”

“四十度還是六十度?”

“六十度。”

說也奇怪,沒有人笑。

“來點酒菜吧?”

“好吧。”

“來個鹹面包?”

“行。”

“坐下吧;我去端來。”

“坐哪兒呀?”

“你想坐哪兒啊?”

於是雅夏瞟見了一張桌子。真像他在雜誌上看到過的、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表演過的催眠術產生的作用。

4

他在桌旁坐下,這時候才感到他是多麽疲勞。他再也忍受不了左腳上穿的那只鞋;他伸手到桌下,動手去解鞋帶。他想起《摩西五書》上有節文字:“我將要死,這長子的名分於我有什麽益處呢?”

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懼、焦慮和尷尬。他不再顧慮到底有沒有人在盯著他看或者嘲笑他了。他沒法解開鞋帶,使勁一拉,把它拉斷了。他脫下鞋子,襪子裏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熱氣。——不錯,是壞疽了,壞疽了……我就要跟她在一起啦!他摸摸腳,腳脹大了,就像當天早些時候那理發師談到的那個面團。這地方什麽時候關門呢?不會早吧。他只想做一件事情——坐著好好休息。他閉上眼睛,把自己包圍在自身的黑暗裏。瑪格達眼下在哪兒呢?他們在拿她怎麽樣?他們一定已經把她的屍體解剖了。學解剖學的學生們。他倒在椅子上,好像被恐懼壓得撐不住似的。她母親會怎麽說?她弟弟呢?這麽多的懲罰一下子都來啦!

有人給他端來一瓶伏特加和一只酒杯,外加一小籃鹹面包。雅夏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馬上喝幹了,當它藥水那樣。他的鼻子感到火辣辣的,嗓子眼兒和眼睛也這樣。也許我應該拿它來擦擦腳,他想。據說酒精對這種病有好處。他倒了一些伏特加在手心裏,彎下身去,在腳踝上摩擦起來。唉,反正已經太遲了!於是他又幹了一杯。酒意湧到他的腦子裏,但是他並不感到比較好受。他想象到瑪格達的腦袋被人從身上割下來,肚子被剖開。僅僅幾個鐘頭以前,她還從菜場上買了一只子雞,為他做晚飯呢。她為什麽要幹出這樣的事來?為什麽?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喊叫。他拋棄過她。她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她一向容忍他。簡直難以相信,昨天這個時候,他還是身體好好的,計劃在繩索上表演翻斤鬥,而瑪格達和埃米莉亞還是屬於他的。像約伯一樣,大禍臨到他的頭上。走錯一步,他就失去了一切……一切……

現在只有一條出路——是時候了,該去看看大幕另一邊的情景啦。可是怎麽辦呢?跳進維斯杜拉河去?對埃絲特來說,這樣可太可怕了。不,他不能使她成為寡婦。他至少該安排她重新嫁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有嘔吐。是啊,死神才是他的主子。生活已經撇下他不管了。

他手握酒瓶,可是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坐在那裏,什麽也看不見,閉著眼瞼。手風琴一直在奏那支古老的波蘭馬祖卡舞曲。酒店裏的喧鬧聲越來越響了。他已經決定要死了,不過他還得找個地方去過一宿。還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是他帶了這只受傷的腳能上哪兒去啊?但願是白天多好啊!現在處處都關門啦。找客店?哪一家呢?一只腳這個情況,他怎麽能走去呢?他不大可能在這一帶叫到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他想穿上皮鞋,可是皮鞋不見了。他拿腳尖在周圍探了一下,可是皮鞋不在。難道有人偷去了嗎?他張開眼睛,一看酒店裏四下都是發狂的眼睛和漲紅了的臉。人們揮舞著手,搖晃著身子,擺動著無力的胳膊還直想打架哪;不少人在親嘴擁抱。圍著油膩的圍裙的侍者來來往往,端著食物和伏特加。拉手風琴的演奏著,他的黑頭發和稀疏的小胡子幾乎碰到樂器,眼睛瞇緊,神情狂喜。他身子彎下,差一點貼在鋪著木屑的地板上。顯然這酒店裏還有一個房間,因為聽得到傳來的鋼琴聲。煤油燈上鏡繞著一縷蒸氣。雅夏對面坐著一個有麻點的大個子;他嘴唇上留著長長的小胡子,長著個有粉刺的短鼻於,腦門上有道傷疤。他不斷地對雅夏作怪相。他得意揚揚地轉動著水汪汪的鬥雞眼,這是個快要發瘋的人的狂喜。

雅夏的腳碰到了皮鞋,他彎下身去揀。他企圖穿上皮鞋,可是已經不合腳了。這使他想起在小學裏學到的有關尼祿的那段軼事:尼祿聽到他父親的死訊,發現他的鞋子太小了;因為據書上說,“好消息使骨頭發脹。”這些事如今看來多遙遠啊:他的老師雷布。莫斯海。戈德萊啦、那些小同學啦、那一部《法典》啦、那上面有個關於聖殿遭到毀滅的故事,那是猶太歷阿甫月九日前學習的—一這些事如今想起來是多麽遙遠啊。—一唉,我哪能在這兒一直坐到關門啊!我必須找個過夜的地方。

他把腳硬塞進皮鞋,帶子可結不上了,然後用酒杯敲敲酒瓶來引起侍者註意。對面那個大個子笑起來,雅夏看見一嘴殘缺不全的牙齒。真好像他和雅夏倆一起在扮演一場大鬧劇似的。這樣一個人怎樣生活來著?雅夏問他自己。他是醉了呢,還是瘋了呢T 他在世界上到底還有一個親人嗎?他幹活嗎?說不定我今天的遭遇,他早就經受過了。口水從那大個子的嘴裏淌下來;他笑得那麽厲害,眼睛裏掉下了淚水。然而他也是哪個人的父親、丈夫、兄弟、兒子。他五官上打著野蠻的烙印。他依然待在那人類出身的上古原始森林裏。這樣的人是笑著死去的,雅夏對他自己說。侍者總算來了。雅夏付了帳,站起身來。他簡直走不成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極大的痛苦。

時間很晚了,然而布加埃街上還是擠滿了人。女人們坐在大門臺階上,坐在圓凳、木箱上。有幾個鞋匠把工作凳搬到戶外,就著燭光用錘子敲釘子。連孩子們也還沒有上床。維斯杜拉河上吹來一陣帶硫磺味的微風。下水道裏冒出一股股臭氣。屋頂上面,天空發著紅光,好像遠處火燒的反照。雅夏想找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可是馬上發現,這一等會等上整整一夜。他開始順著策爾納街走,一直走上斯維耶托揚斯卡街,然後來到城堡廣場上。他走幾步路就得歇一下。他熱得透不過氣來,感到惡心。每扇大門前,每根路燈柱下都站著一群群妓女。在他的周圍,醉漢們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要找個人可以倒在他身上靠一靠似的。有個女人坐在陽臺底下一扇敞開的門前。她頭發蓬亂,眼睛血紅,流露出瘋狂的歡樂的光芒,懷裏摟著一個塞滿破爛的籃子。雅夏低下頭去;他打了一個嘔逆,嘴裏嘗到一種沒有嘗過的苦味。我明白,世界就是這麽回事!每隔一兩座屋子,就藏著一具屍體。一群群人在街頭蕩來蕩去,躺在長凳上,躺在周圍盡是汙穢的維斯杜拉河岸邊。城市被墓地、監牢、醫院、瘋人院包圍著。每條街上,每條巷子裏,隱藏著兇手、小偷、腐化墮落的人。處處看得見警察。

雅夏看見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對它招招手,可是那個趕車的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繼續趕路了。又來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可是也沒有停。第三輛敞篷四輪馬車駛過來,總算停住了,盡管有點勉強。雅夏爬上車去。

“送我到一家客店吧?”

“哪一家?”

“隨便。只要是客店就行。”

“克拉科夫斯基飯店怎麽樣?”

“好吧——克拉科夫斯基飯店。”

車夫啪的甩了一下響鞭,敞篷四輪馬車隆隆前進,順著波德瓦爾街,趕上梅阿德街,趕上新參議員街。劇院廣場上還是擠滿了人,塞滿了馬車。顯然,歌劇院剛結束特別演出。男人叫喚,女人歡笑。這一大幫人中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叫瑪格達的人吊死了,也不知道有一個盧布林的魔術師被痛苦折磨著。歡笑和痛飲會一直進行著,直到他們也都變成塵土,雅夏對他自己說。他如今覺得奇怪,他過去竟然在醒著的時候把全部精力用來為這幫烏七八糟的人提供娛樂。我追求的是什麽呢?要這些在墳墓上跳舞的人賞給我幾聲喝彩嗎?難道這就是我當小偷和殺人兇手的理由嗎?

敞篷四輪馬車在克拉科夫斯基飯店前停住,就在這一剎那,雅夏想起這一趟白跑了——他身邊沒帶身分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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