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四章 上)

1

重新同瑪格達單獨待在大車裏,雅夏感到心情平靜。眼下正是盛夏天氣。田野裏一片金黃;果園裏果子成熟了。泥土的醉人的芳香叫人懶洋洋的,感到一種遠離塵世的寧靜。“啊,萬能的上帝,你才是魔術師,我可不是!”雅夏低聲說,“使植物、鮮花和顏色從一片黑色的泥土中長出來!”

不過,這一切是怎麽產生的呢?棵麥的莖怎麽知道抽穗呢?小麥又怎麽知道繁殖呢?不——它們不知道。它們這樣做是出於本能。不過總有哪一個一定知道。雅夏同瑪格達一起坐在趕車人的座位上,放松了韁繩,讓兩匹馬自由自在地跑。它們現在已經認識路了。各種各樣生物在小路上穿過:一只田鼠啦、一只松鼠啦,甚至一只烏龜啦。看不見的鳥兒在歌唱。在樹林裏一片平地上,雅夏發現一群灰鳥。它們集合在一起,好像馬上要開會似的。

瑪格達緊貼在他身旁,默不作聲。看來她那雙莊稼人的眼睛看到了城市居民看不到的東西。雅夏也看得出神了。暮色漸濃,太陽已經落下去,大車沿著樹林裏的一條路隆隆地前進,他清楚地看見了埃米莉亞的臉。像掛在樹梢上空的月亮一樣,它向後退著。黑眼睛流露出微笑,嘴唇不停地在動。他伸出胳膊去摟住瑪格達;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但是他沒有同她在一起。他在同一個時間裏既像睡著了,又像醒著。他想要下個決心,但是下不成。他的幻想力非常豐富;他夢想著他坐的不是一輛大車,而是一列到意大利去的火車;他、埃米莉亞和海莉娜都在車上。他幾乎能聽到火車頭拉汽笛的聲音。車窗外,掠過柏樹、棕櫚樹、山峰、城堡、葡萄園、橘子園、橄欖園。什麽都不一樣:莊稼人、他們的妻子、幹草堆。我在哪兒看到過這些東西呢?雅夏拿不準。在畫上嗎?在歌劇院裏?好像我在早先的生活裏已經遇到過這一切了。

他通常一路上打兩次尖,但是他眼下打定主意一直向前,在大清早趕到華沙。也許有攔路搶劫的強盜埋伏在路旁,但是雅夏的口袋裏藏著一把手槍。他一邊趕車,一邊想象自己在歐洲的劇場裏演出。包廂裏的貴婦人用長柄望遠鏡瞄準著他。大使、貴族、將軍,都到後臺來向他致意。只見他裝著一對人工的翅膀在世界各國的首都上空飛翔。成千上萬的人擁到街上來,指著他嚷叫;他一邊飛,一邊收到信鴿帶來的信息——一元首、親王和紅衣主教們發出的邀請。在意大利南部他的莊園裏,埃米莉亞和海莉娜在等他。他,雅夏,不再是個魔術師,而是一個活神仙似的催眠大師,能夠控制軍隊,醫療病人,教化犯人,找到寶藏,從海底深處撈起沈船。他,雅夏,已經變成統治全世界的皇帝。他感到自己的這些幻想可笑,但是又攆不走它們。它們像蝗蟲似的停在他的身上:妻妾啦,奴隸啦,不可思議的把戲啦,揭露一切秘密、具有無限妙用的靈丹妙藥啦,咒語啦,符咒啦,這一連串的白日夢。在他的幻想中,他甚至領導猶太人擺脫背井離鄉的生活,回到以色列的土地上,重建耶路撒冷的聖殿。他突然甩起響鞭,好像要攆走侵入他思想的惡魔似的。他現在比任何時候更需要清醒的頭腦。他已經練了一套危險的新節目準備演出,其中有一個節目是在繩索上翻一個斤鬥,這樣驚人的表演以前還沒有人嘗試過。重要的是,關於埃米莉亞的事情要下個決心才好。他真的已經準備拋棄埃絲特,同埃米莉亞一起到意大利去嗎?埃絲特這許多年來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始終如一,他能這麽狠心對待她嗎?再說,他,雅夏,甘心改變宗教信仰,做個基督徒嗎?他已對埃米莉亞莊嚴地許過願,發過誓——不過他準備守信用嗎?還有一件事情哩:沒有一大筆錢,至少得有一萬五千盧布,他沒法同埃米莉亞實行他的計劃。幾個月以來,他一直不太認真地想到去偷,但是他真的會落到做小偷的地步嗎?不久以前,他還跟查姆一萊勃說過,對他來說,第八誠是神聖的。他,雅夏,一直為他自己的誠實感到驕傲。再說,要是埃米莉亞知道了他的打算,她會有什麽反應呢?埃絲特會怎麽說呢?是啊,他的媽媽和爸爸在另一個世界裏會怎麽說呢?說到頭來,他相信靈魂不滅。一會兒以前,他媽媽救過他的性命。他聽到她提醒他:“往後退,孩子啊,往後退!”幾分鐘以後,一個沈重的枝形燭臺倒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如果他不聽他去世了的媽媽的警告,他準是給砸爛啦。

他直到現在還沒有下決斷。但是他拖不下去了。埃米莉亞在等他打定主意、他還不得不決定怎麽應付沃爾斯基,代他簽訂一切合同的經理人。就是這個沃爾斯基把他,雅夏,從貧困中拉起來,幫助他在事業上蒸蒸日上。他,雅夏,可不能恩將仇報啊。既然雅夏強烈地愛著埃米莉亞,那麽這種愛情就充滿了誘惑力。

這一天夜晚,他不得不下決斷了,在他的宗教和天主教中間,在埃絲特和埃米莉亞中間,在誠實和犯罪中間(他只幹一回,上帝保佑,他將來會歸還的)作出選擇。但是他的腦子什麽也決定不了。他不能解決主要問題,而是離開正題去胡思亂想,變得糊塗起來了。按他的年紀說,他的孩子都可能已經成年了,要是他有孩子的話,但是他仍然是當年那個玩他爸爸的鑰匙和鎖、在盧布林的大街小巷上跟在魔術師後面的小學生。他甚至說不準他對埃米莉亞到底愛到什麽程度,也拿不穩他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就是所謂愛情。他到底能不能始終對她不變心?魔鬼已經引誘他對海莉娜產生各種各樣的念頭了;她會長大成人,她會傾心於他,她會變成她媽媽的情敵。

說真的,我墮落了,他想。我爸爸當初叫我什麽來著?惡棍。近來,他父親天天夜晚在他夢裏出現。雅夏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他的父親。那個上了年紀的人會給他講道德,提醒他,勸告他。

“你在想什麽?”瑪格達問。

“啊,沒什麽。”

“小偷澤弗特爾真的要到華沙來嗎?”

雅夏楞了一下。“誰說的?”

“博萊克。”

“你幹嗎過去一聲不吭,直到現在才提這件事呢?”

“我肚子裏藏著的事情可多哪。”

“她是要來,不過這跟我有什麽相幹呢?她的男人撇下了她,她在挨餓。她去找個女用人的活兒,或是當個後娘。”

“你跟她睡覺。”

“沒那回事。”

“你在華沙也有個女人嘛。”

“你在胡扯。”

‘“一個叫埃米莉亞的寡婦。你這麽急急忙忙地趕,就是為了要去看她。”

雅更驚奇得目瞪口呆。她怎麽可能知道埃米莉亞的事情呢?他透露過嗎?可不是,他透露過。他老是愛吹,這是他的天性。他甚至對澤弗特爾也坦白過。

他躊躇了一會兒,說:“你用不著擔心,瑪格達。我對你的愛情不會變。”

“她要跟你一起到意大利去。”

“別管她要什麽。我再怎麽也不會忘掉你,就像不會忘掉我的媽。”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瑪格達默不作聲。她又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2

半夜裏,天氣突然變得暖和起來,好像黑夜裏有個太陽似的。月亮看不見了。天空裏烏雲滾滾。一眨眼,傳來了霹靂和閃電。在閃電的照耀下,田野一下子明亮起來,直到地平線。小麥稈全彎下去;雨像洪水似的倒下來。雅夏還來不及集中思想,一陣陣大雨像冰雹似的抽打起大車來。釘在車架上的油布被扯開了。猴子嚇得連一聲尖叫也哽在喉嚨裏。不到一分鐘,公路變成泥潭。瑪格達像一個傻瓜,緊緊抱住雅夏不放。雅夏甩起鞭子來趕馬。馬科夫村就在附近。他可以在那裏找到避雨的所在。

真是個奇跡,車輪居然沒有離開大路。兩匹馬在幾乎淹沒它們屁股的深水裏趟著。費了好大的勁兒,大車才好歹駛進了馬科夫,但是他不知道小鎮上哪裏有客店或者酒館。雅夏把大車趕到一所會堂的院子裏。雨停了;天空開始晴起來。一團團的雲飛也似的向西駛去,雲的邊緣被正在升起的太陽照耀得發出紅光,像燃燒過的灰燼似的。陽溝和泥潭裏的水嘩嘩地淌著,紅得像鮮血。雅夏把兩匹馬和大車留在院子裏;他和瑪格達走進會堂去弄幹他們身上的衣服。他不應該把一個異教徒帶進禮拜的場所,但是眼下是生死關頭。她已經在開始咳嗽和打噴嚏了。

外面,天在亮了,但是祈禱室裏仍然是黑夜。聖壇前的七枝燭臺上有一支紀念蠟燭發出閃閃爍爍的亮光。一個老人坐在讀經架前,面對一部厚厚的祈禱書在朗誦。雅夏看到老人的頭上撒著灰。“他在幹什麽?”雅夏想不出,“難道我已經把這麽許多傳統的儀式都忘得幹幹凈凈了嗎?”雅夏向那老人點點頭;他也點點頭,算是回禮,接著他舉起一個手指頭放在嘴唇上,表示他這當兒不應該說話。瑪格達在爐子附近的一張板凳上坐下來;雅夏向她轉過身子去。他們沒有什麽可以用來擦一擦身子的東西,只得等一切東西自動幹燥。這裏倒暖和。瑪格達在朦朧的黑暗中容光煥然,像一個蒼白的斑點。她身子底下已經積了一個小水潭。雅夏偷偷地吻她的額頭。他望著有四根桌柱的讀經桌、約櫃、領唱人的讀經架和一架架經書。站在這裏,渾身濕淋淋,汗珠和水在一起淌下來,他憑著那支紀念蠟燭的亮光,向那個由鍍金的獅子支撐著的約櫃看,試圖認出刻在櫃檐木板上的字句來:“我是耶和華,你的上帝……你不可有別的神……當孝敬父母……不可奸淫……不可殺人……不可偷盜……不可貪戀……”祈禱室裏原來一片黑暗,突然充滿著紫色的光芒,好像從一盞神燈放射出來似的。雅夏忽然想起那老人在於什麽:他在不斷地朗誦午夜的祈禱詞。哀悼聖殿的毀滅!

不久,別的猶太人開始來了,多數是上了年紀的人,彎著身於,留著灰白的胡子,勉強能夠挪動兩條腿。上帝保佑,他,雅夏,已經有多久沒有進聖殿啦?他樣樣都感到新鮮:猶太人怎麽朗誦祈禱引言啦、他們怎麽披祈禱巾啦,怎麽吻有穩子的衣服啦,怎麽戴上祈禱盒啦,怎麽解開皮帶啦。他對這一切都感到陌生,然而親切。瑪格達已經回到大車上去了,好像害怕這一切強烈的猶太風光似的。他,雅夏,願意再待一會兒。他是猶太人的一分子。他同他們屬於一個來源。他的肉體上打著同他們一樣的烙印。他懂得祈禱。一個老人說:“上帝,我的靈魂。”另一個慢騰騰地講著上帝試驗亞伯拉罕的故事,命令他獻出他的兒於以撒為播祭。第三個拉長了聲音朗誦:“我們是什麽?我們的生命是什麽?我們的虔誠是什麽?在你面前,一切強大的人都微不足道;在你面前,一切顯赫的人雖有若無,因為在你的面前他們的作為大抵煙消雲散,他們的生命是一片空虛。”他用悲哀的調子唱著,一邊唱,一邊望著他,雅夏,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麽心思似的。雅夏深深地呼吸著。他聞著牛油、蠟和其他東西的氣味,一種腐敗物和氨的混合氣味,就同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贖罪節聞到的那種氣味一模一樣。一個留著紅胡子的矮個子走到雅夏跟前。

“你要祈禱嗎?”他問,“我給你去拿祈禱盒和祈禱巾。”

“謝謝你,不過我的大車在等我。”

“大車跑不了。”

雅夏給了那個人一個戈比。他出來的時候吻了吻門柱聖卷。在前廳裏,他看到一個桶,桶裏盛滿著從聖書上扯下來的書頁。他在桶裏仔細找了一下,找到一部扯破了的聖書。破破爛爛的書頁散發出濃郁的氣味,好像這些躺在桶裏的書頁一直在被它們自己閱讀似的。

過了一會兒,雅夏找到一個客店。他和瑪格達得去換上幹衣服;他得去修理大車,給車軸塗油,讓兩匹馬和其他動物休息。他們得吃早飯,還得睡上幾個鐘頭。既然雅更是同一個異教徒一起跑碼頭,他就對客店掌櫃說波蘭話,冒充自己是個波蘭人。他和瑪格達在一張沒鋪桌布的長桌旁坐下來。一個尖下巴上長著毛、披著頭巾的紅眼睛猶太女人,給他們端來了黑面包、鄉下奶酪和兌菊粉的咖啡。她看到雅夏塞在口袋裏的那本書,說:“這本書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先生?”

雅夏楞了一下。“啊,我在你們會堂附近揀來的。那是什麽?一本聖書嗎?”

“給我吧,先生。你反正看不懂,對我們來說,它是神聖的。”

“我要看一遍。”

“你怎麽看得懂呢?這是用希伯來文寫的。”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教士。他懂得希伯來文。”

“這書扯爛了。把它給我——先生!”

“少說了——,”她丈夫隔得老遠用意第緒語嚷叫。

“我不願意讓他帶著一本猶太人的書到處轉悠,”她氣勢洶洶地回答。

“這上面寫的是什麽呀?”雅夏問,“怎麽詐騙基督徒嗎外”我們什麽人也不詐騙,先生,不管是猶太人,還是基督徒。我們正正派派地做買賣。“

一扇邊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孩子,戴著一頂絨便帽,穿著一件鈕扣沒扣上的晨衣,晨衣底下露出有穗子的衣服。他長著一張窄臉,兩片鬢腳闊得像兩束亞麻。他顯然剛起床,睡意還沒有消除,眼皮還沈重得擡不起呢。

“奶奶,給我牛奶和水,‘他說。

“你行過洗手儀式嗎?”

“行過了,我行過了。”

“你做過‘感謝上帝’的祈禱了嗎?”

“做過了,我做過了。”

接著,他用袖子擦擦鼻子。

雅夏一邊繼續吃,一邊望著那個孩子。“我可能拋棄這一切嗎?”他問他自己,“說到頭來,這是我的,我的……我從前活像這個孩子。”他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願望,巴不得馬上念一念那本扯爛了的聖書上的文句,他對這個做祖母的湧起了一陣親切的愛慕,她同太陽一起起來,煮啦,烤啦,拾攝屋子啦,招待客人啦。門柱上掛著一個施舍盒。她把她能攢下來的那幾個少得可憐的銅幣藏在那裏,用來幫助那些希望趕到聖地去死的猶太人。這屋子裏的氣氛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安息日、節日、對彌賽亞和未來世界的期望那個老婦人盡管忙個不停,她的泛白的嘴唇一直嘟嘟噥噥,她的腦袋也一直點著,好像她懂得只有不受塵世虛榮欺騙的人才懂得的真理似的。

3

來到華沙,對雅夏來說,始終是件大事情。他在這裏掙錢。他的經理人梅切斯拉夫。沃爾斯基住在這裏。海報已經在墻上貼出來了,寫著:“茲定於七月一日,著名雜技家和催眠家雅夏。梅休爾於阿爾罕伯拉夏季劇場登臺演出,全部節目將使尊敬的觀眾驚心動魄。”雅夏在這裏的德盧加大街口,弗雷塔街上有一套公寓。連那兩匹馬卡拉和歇伐——灰塵和灰燼——來到華沙也精神抖擻起來。再也用不著拿鞭子趕它們。大車一穿過普拉加橋,就迷失在密密麻麻的房屋、府邸、公共馬車、敞篷四輪馬車、店鋪、咖啡館等等這一切中間。空氣裏有剛出爐的面包味、咖啡味、馬糞味、火車和工廠的煤煙味。俄國總督府門前有一班軍樂隊在演奏。一定是個什麽節日,因為家家陽臺上都飄揚著俄國旗。女人已經戴起裝飾著人造水果和鮮花的闊邊草帽。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戴著草帽,穿著淺色衣服,揮著手杖,到處閑逛。在一片嘈雜聲中,火車頭拉響汽笛,發出呼呼的聲音;道岔扳來扳去。列車從這裏出發,開往彼得堡、莫斯科、維也納、柏林、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八六三年起義以後,波蘭經歷了一段安靜時期,終於進入了工業革新的時代。羅茲②以美國的速度擴建著。在華沙,木板人行道拆掉了;室內裝起了自來水管;馬車軌道鋪起來了;建起了一幢幢高樓大廈;還有整個郊區和市場。劇院裏掀起一個新的旺季:在上演戲劇、喜劇、歌劇、音樂會。優秀的男女演員從巴黎、彼得堡、羅馬,甚至遙遠的美國趕來。書店裏拿剛出版的長篇小說、神學著作、百科全書、詞典和字典來吸引顧客。雅夏深深地呼吸著。他雖然旅途勞頓,一看到這座城市就興高采烈起來。如果這裏已經叫人精神振奮,那麽國外一定更要精彩多少倍呢,他沈思著。他巴不得馬上趕去看埃米莉亞,但是勉強克制住自己。他瞌睡蒙隴,臉也沒有刮過,衣服皺得一團糟,這樣跑去不成個體統。何況他先得去看梅切斯拉夫。沃爾斯基。雅夏還在盧布林的時候,給他發了個電報。

雅夏前一陣不在華沙。他在各省跑碼頭。在路上他老擔心。生伯他的公寓裏被小偷闖進去。他在那裏收藏著圖書、古玩、一大疊張貼的廣告、剪報和評論。但是。贊美上帝,門上仍然鎖著兩把沈甸甸的大鎖;室內樣樣東西都在老地方。處處都積著厚厚的灰塵,空氣裏有一股黴味。瑪格達馬上動手拾掇屋子。沃爾斯基坐著敞篷四輪馬車趕來了—一他是個異教徒,卻長著一副猶太人的相貌,黑眼睛、鷹鉤鼻、高額頭。他那條藝術家風度的闊領帶歪斜地掛在他的襯衫上面。沃爾斯基提到俄國和波蘭的許多城市邀請雅夏去演出。他一邊撚著小胡子,一邊說,流露出依靠別人的聲譽生活的那種人的熱情。他甚至已經安排了一個演出計劃;雅夏在阿爾罕伯拉的夏季演出結束以後,可以按計劃進行。但是雅夏看出沃爾斯基是在無中生有地吹噓。只有波蘭各省需要他。莫斯科、基輔、彼得堡並沒有發來邀請。在省裏演出,收入卻少得可憐。哪怕在華沙,什麽也沒有改變。阿爾罕伯拉劇場的老板始終不肯給雅夏增加工資c 他們盡管對他贊不絕口,但是國外來的小醜掙得更多。這真有點叫人莫名其妙—一劇場的老板都這麽固執。沃爾斯基跟他們討價還價,爭多嫌少,全是白費口舌。雅夏總是屬於那一批拿錢拿得最少的。埃米莉亞說得對。只要他一直待在波蘭,他們就拿他當第三流的雜耍演員看待。

沃爾斯基離開以後,雅夏在臥房裏躺下來。管門人會照料那兩匹馬。瑪格達會給其他的動物飲水餵料。三只動物,鸚鵡、烏鴉和猴子待在一間屋子裏。別看瑪格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她馬上動手擦地板。她繼承了世世代代的莊稼人的吃苦耐勞、百依百順的習慣。雅夏打了個盹兒,醒過來,又瞌睡著了。這是一所老房子。下面沒有鋪磚的院子裏,鵝在嘎嘎地叫,鴨在叫,雞在叫,好像是在鄉村裏。從維斯杜拉河和普拉河畔的樹林裏吹過來的微風,從開著的窗子外,吹進來。樓下,一個要飯的一邊用簧風琴勉強奏出曲調,一邊在唱一支古老的華沙歌曲。要不是雅夏覺得手腳懶得動彈,他會扔給那個要飯的一個硬幣。他同時在做夢和沈思。又拖著沈重的身子在穿過一個個潮濕的窮鄉僻壤嗎?又在消防站演出了嗎?不,他已經受夠了這種罪!他的思想回到簧風琴的節奏蔔。他一定要離開,離開,拋棄一切。不管付出什麽代價,他一定要離開這個泥沼。如果不這樣做,他,雅夏,有一天也會帶著簧風琴到處流浪的。

剛才還是清晨,現在已經黃昏了。瑪格達給他端來一盆酸牛奶、歐芹煮新土豆。他靠在床上吃罷,又把頭放到枕頭上去了。等到他再睜開眼來,已經是夜晚了。臥房裏黑乎乎,但是不可能太晚,因為他仍然能夠聽到一個皮匠在給皮靴打釘的聲音。附近一帶還沒有哪一家裝煤氣燈。在煤油燈光下,主婦們修修補補,洗盆子,織補,打補釘。一個醉漢同他的妻子在爭吵,他的狗對著他汪汪地叫。

雅夏叫瑪格達,但是看來她出去了。只有那只烏鴉———一雅夏一直教它說話——回答他。每一次雅夏回到華沙,他總是巴望聽到好消息,但是命運女神盡管對各種票友和逢場作戲的愛好者往往很慷慨,對他,雅夏,卻苛刻得很。她們從不讓他在任何交易中得到最大的好處。恰恰相反,人人都占他便宜。雅夏知道,這全是因為他的態度。他感到自卑;別人覺察到這一點,就剝削他。他周圍盡是一些低三下四的人,老板們也就把他當作同他們一樣身份的人付錢。在他這一輩子裏,只有埃米莉亞是個奇跡,是他唯一的希望——把他從他為自己挖掘的泥坑裏救出來。

他們的相識一直被神秘的氣氛包圍著。他起初連她的名字也沒有聽清楚。他開始想念她,怎麽也忘不了她。他的思潮翻騰,不由他作主。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她也非常想念他,就像他想念她一樣,感到她對他也念念不忘,傾心思慕。他像一個夢遊病人那樣走遍華沙的大街小巷,在馬車的車窗後面,在店鋪裏,在咖啡館裏,在劇院的門廳裏找她。他在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新世界大道上,在薩克松尼公園裏的小徑上找她。他站在劇院廣場上的一根柱子旁等她。有一天黃昏,他走出門去,深信會找到她。他在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上從頭走到底。當他走近一家店鋪的櫥窗的時候,她在那裏等著,好像他們事前安排了一次約會似的——她圍著一個皮圍脖,拿著皮手筒,黑眼睛直勾勾地對他望著。他走近一些;她會心地、神秘地微笑起來。他向她鞠了一個躬;他伸出手來。這當兒,她突然說:“多奇怪的巧合!”

但是後來她承認,她確實在那裏等他。她有一個預兆,他聽到了她在召喚他。

4

有錢的人家已經裝了電話,但是埃米莉亞哪兒有錢花在這種奢侈品上。埃米莉亞和她的女兒海莉娜靠一筆數目有限的撫恤金過日子。教授生前的排場只剩下一套公寓和一個老女仆雅德微加,她已經有幾年沒有拿到工資了。

雅夏一大清早就醒了。他刮臉。這套公寓裏有個木澡盆;瑪格達提來一壺壺的水,把澡盆倒滿。她給雅夏塗上香肥皂,給他按摩。她一邊幫他洗澡,一邊俏皮地說:“誰去拜訪一個貴婦人,身上一定要香噴噴。”

“我不是去拜訪什麽貴婦人,瑪格達。”

“啊,錯不了,錯不了,你的瑪格達是一個傻瓜,不過二加二她是懂的。”

吃早飯的時候,雅夏的心緒突然好起來。他盡是談一些證實他的飛行理論的方法,並且說試驗動手得越早越好。他也要為她,瑪格達,裝一對翅膀。他們會像一對大鵝似的雙雙飛翔,贏得世界聲譽,像一百年前的蒙哥菲。他擁抱瑪格達,親她,勸她放心,不管發生什麽事,他決不會拋棄她。“我要出國去,也許你得獨自個兒待一些日子,不過別擔心,我會派人來叫你的。我只要求一件事情——信任我。”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她的眼睛看。他撫摸她的頭發,摩擦她的太陽穴。他有控制她的本領,使她在一分鐘裏睡著。在炎夏的熱浪中,他可以對她說,她感到寒冷;她馬上會顫抖。在結冰的日子,他可以叫她相信,她太熱了;她的身子會熱得通紅,冒出汗來。他能夠用一根針刺她,一滴血也沒有。他在她身上進行了數不清的實驗。不過他已經在她醒著的時候也使用一系列的心靈感應術了。他告訴她一件事情,這件事就會牢牢記在她腦子裏。他會在幾個禮拜和幾月以前吩咐她辦一件事,到時候她會不顧死活地去照辦。他已經開始讓她有個思想準備,有一天他會同埃米莉亞一起出走。瑪格達聽出了話裏的意思,帶著莊稼人的調皮神情沈默地微笑。她完全知道他那一套花招,但是默默地依順,不可能也不想反對。有時候,她的舉止和臉上古怪的神情叫他想起鸚鵡、猴子和烏鴉。

吃罷早飯,他穿上一套淡顏色的衣服、小牛皮靴、戴著一頂硬胎禮帽,襯衫領子上系一條黑綢領帶。吻了一下瑪格達,他一句話也不說,走了。他招招手,叫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埃米莉亞住在薩克松尼公園對面的克羅萊夫斯卡街上。一路上,他吩咐趕車的在花鋪門前停一下,他在那裏買了一束玫瑰花。在另一家店鋪裏他買了一瓶酒、一磅魚、一罐沙丁魚。埃米莉亞經常開玩笑地說,他像聖誕節前夜的聖誕老人那樣背著一大堆禮物來,不過這已經成為他的慣例了。他知道,這母女兩人實際上只能勉強糊口。何況海莉娜的肺又不好。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做媽媽的才要到意大利南方去。海莉娜不得不在寄宿學校裏停學,因為繳不起學費。埃米莉亞呢,只得自己縫衣服,把舊衣服翻新,她哪兒有錢付給裁縫哪。雅夏坐在敞篷四輪馬車裏,一邊牢牢地捧著那些大包小包,免得它們滑下去,一邊向車窗外望著那座既陌生又親切的城市。當初,華沙看上去好像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那時候他最希望的事情是,看到他的名字印在華沙的報紙上或者印在一家劇場的海報上。但是現在他已經在設法離開這座城市。它雖然具有國際性城市的外貌,卻仍然保持著地方色彩。只是眼下它在開始擴建。敞篷四輪馬車在一堆堆磚頭、黃沙和石灰中間滾滾前進。在這六月的日於裏,空氣裏洋溢著紫丁香、油漆、生土和陽溝裏臟水的氣息。一幫幫工人把街道底下的東西拆掉,挖到地基下面去。

在克羅萊夫斯卡街上,空氣比較清新。薩克松尼公園裏的樹上長滿了最近才開的鮮花。透過籬笆,人可以看到花壇、長滿異國植物的暖房,還有一個咖啡館,一對對年輕的男女在室外吃第二頓早餐。這也是買賣彩票的季節,為了種種慈善事業抽彩義賣。保姆和女管家推著躺在兒童車裏的娃娃散步。穿著海軍服的男孩子們用小棍在滾鐵環。打扮得像時髦的貴婦人那樣的小女孩子們拿著彩色鏟子在沙堆上挖洞,在卵石中間挖掘。別的孩子圍成一個個圓圈在跳舞。公園裏也有一個夏季劇場,但是雅夏從來沒有在那裏演出過。他是一個猶太人,那裏他進不去。只因為他是個猶太人。他比那些留著長胡子和長鬢腳的虔誠的猶太人遭受的損失更大。在歐洲其他地方,這些限制不再有人理睬了,埃米莉亞告訴他。在那裏,只憑才能來衡量一個表演藝術家。

“哦,咱們會弄清楚的,咱們會弄清楚的,”他嘟嘟噥噥地對他自己說,“要是命運是這麽註定的,事情就會變成這樣。”

不管雅夏在劇場裏表現走繩索或者心靈感應術的時候是多麽大膽,他只要一到埃米莉亞家裏來,就失去自信心。他對自己的儀表毫無把握,他的舉止是不是夠得上一位世界聞名的表演家的氣派,他的語法或者禮節是不是有錯誤。也許他來得太早了吧?如果他發現埃米莉亞不在家,他怎麽辦呢?他要留下鮮花和禮物嗎,還是只留下鮮花?別這麽心慌,雅夏爾,他勸他自己。說到頭來,沒人會吃掉你……她愛你愛得要發瘋啦,那個年輕的小娘兒們。火焰似的情欲折磨著她。她簡直等不及你了。他扭起嘴唇,吹起口哨來。如果他要在皇宮府邸裏演出,他就不該被一個缺吃少穿的寡婦嚇得手足無措。誰說得上呢?也許連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也會想方設法博得他的殷勤呢?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她是在皮阿斯克,還是在巴黎。……。

他把車錢付給趕車的,穿過大門,走上大理石樓梯,拉響門鈴。雅德微加馬上來開門——她是個頭發灰白、身材瘦小的婦人,圍著白圍裙,戴著一頂白帽子,臉皺得像個無花果。他要見克拉博茲基太太。她在家嗎?雅德微加肯定地點點頭,會心地微笑起來,接過鮮花啦、大包小包啦、他的手杖和禮帽啦。她打開客廳的門。他上次到這裏來,正遇到寒潮。埃米莉亞在害病,脖子上裹著圍巾。眼下客廳裏是一片夏天的景象。一道道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照亮了地毯和鑲木地板,在花瓶、畫框和鋼琴鍵上閃爍跳躍。盆裏的橡皮樹已經長出嫩葉。長沙發上擺著一塊料子,顯然這是埃米莉亞正在繡的,一根針紮在料子上。雅夏開始踱來踱去。這裏跟萊布什。萊凱奇的澤弗特爾的距離是多麽遙遠—一不過,說真的,這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門開了,埃米莉亞走進來。雅夏睜大了眼睛,差一點兒吹起口哨來。直到現在,他只看到她穿黑色的喪服。她悼念已故的斯蒂芬。克拉博茲基教授,同時也悼念流產了的一八六三年起義和那些在西伯利亞受盡折磨、喪失生命的烈士。埃米莉亞讀叔本華的著作,熱愛拜倫、斯洛瓦斯基和利奧伯迪的詩篇,崇拜波蘭神秘主義者諾威德和托威恩斯基。她甚至告訴雅夏,她母親姓沃洛夫斯基,她是大名鼎鼎的弗蘭基斯特。埃立歇。舒爾的外曾孫女。可不是,猶太民族的鮮血在她的血管裏流動著,就像在大多數波蘭貴族的血管裏流動著那樣。只見她穿著一件淡牛奶咖啡色連衣裙。她看上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美麗:亭亭玉立,體態苗條,是一位波蘭美人,高顴骨、斯拉夫型的鼻子,但是有一雙充滿智慧和熱情的猶太人的黑眼睛。她的頭發向後梳成一條辮子,像一個花環似的盤在後腦上。她盡管已經三十五六歲,腰身纖細、胸脯豐滿,看上去好像比實際年紀足足小十歲。連她上嘴唇上的汗毛也使她討人歡喜,給她添上一種女性的男孩子氣。她的微笑是靦腆的,然而放蕩。他們過去已經像情人似的接吻和擁抱過。她時常承認,她需要用最大的意誌力克制自己,才沒有委身於他。但是這無非是因為她希望在教堂裏結婚,在純潔的基礎上開始夫婦生活。為了討她歡心,他已經答應改信天主教。

“謝謝您送來的花,”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手長得不小,但是白哲、柔嫩。他把她的手舉到嘴唇邊,吻了一吻,又用自己的手把它握了一會兒。紫丁香和暮春的芳香圍繞著他們。

“您什麽時候來的?”她問,“我昨天就盼您來啦。”

“我太累了。”

“海莉娜一直不斷地問起您。昨天的《華沙信使報》上有關於您的文章。”

“是的,沃爾斯基給我看過了。”

“在繩索上翻一個斤鬥?”

“是的。”

“上帝保佑,人有什麽事不願意嘗試啊,”她帶著驚奇和惋惜的神情嚷叫起來,“哦,這才是真本領,我想。您氣色很好啊!”她改變聲調說:“盧布林看來好像對您很適宜啊。”

“我在那兒休息。”

“跟所有的女人在一起?”

他沒有回答。她說:“您連吻都還沒有吻過我哪。”說著,她向他伸出胳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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