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1923~),浙江溫州人,作家。著有小說集《山裏紅》、《石火》,小說散文集《飛筐》等。

 

南方人到了北方,若走得進老百姓的生活,就會聽到:“好吃不過餃子。”

 

老百姓還說“吃餡兒”,包括包子、餡兒餅、懶龍、菜團子……都是“好飯”,是美食的意思,不過也以餃子為主。小夥子拿飯,常見一根筷子穿三個大饅頭。要是誇一聲好飯量,會回答:“吃餡兒”的話,沒個數兒。這個“餡兒”指的是餃子。

 

來了親戚朋友住幾天,頭一頓吃面條,走的時候吃頓餃子,這叫作“長接短送”,是個禮數。包餃子全家動手,剁餡兒,合餡兒,揉面,搟皮,老少圍著捏,短不了比手藝,說笑話,捏進去一個扣子什麽的,把全家樂延長到吃的時候。

 

五十、六十年代幹部下鄉,說起城市生活:星期天包餃子吃。糠菜半年糧的農民楞著眼問:那過年吃什麽?這是昨天的城鄉差別,恍如隔世。

 

我在北方多年,早早認識到餃子的“深入人心”,特別是過年餃子。但也在後來,才有驚心動魄的覺悟。那是十年惡夢中間,一位戲曲老藝人從“牛棚”釋放回家。他是戴過高帽子,畫過貓兒臉,坐過噴氣式,跪過搓板,早請示晚匯報自報家門辱罵祖宗三代……歷盡七十二劫八十一難。

 

親友慰問苦處,老人尋思片刻,瑯瑯答道:過年沒吃上餃子。說罷一聲冷笑,冷透骨髓。

 

從此才不疑問,哪怕把白菜幫剁唄剁唄,只能擱點鹽,也要捏餃子。哪怕挑野菜,左捏右捏散沙雜合面,也非要捏出個餃子形兒來!只說做“感情”都遠不夠深沈了。

 

南方人定居北方幾十年,連孩子也拉扯成人了,還有過年都不包餃子的。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家有一樣,年夜飯頭一道“擺當中”的,必是炒年糕。

 

年糕,年高,一年比一年高也。

 

我老家的年糕,可以說是持續的高潮,從做年糕開始,直到吃年糕,能持續十天半個月。不用說小孩子們,就是大人也擋不住經久的熱鬧,漸漸擺脫事務,浸泡到過年的氛圍裏了。

 

大約冬至前一二天,小康人家商量合計叫做“婆婆算”,按本年的年景——家庭收支和人口多少,做幾鬥米的糖糕,“秀”幾斤紅糖(“秀”者,摻合均勻也)水晶糕(水磨,白如水晶)、松糕(用特制的松糕甑蒸熟。甑或圓形或八角六角,偶有方形。松糕粉的“秀”,大有技術考究。粉中糯米飯米各占多少,有各自口味的區別,糖紅糖白,多釀少釀白肉,糕面上紅棗、花生、果仁、紅綠絲作何圖案,樣樣考驗主婦的心靈手巧,連帶著婆媳關系的微妙)。

 

“婆婆算”定,就要趕緊去定糖糕班。那由糕餅店雇臨時工組成,各家都擠在冬至前一二天,這個班子只能日夜服務,突擊完成。

 

冬至“還冬”,是答謝天地,祭祖,還願的重要儀式,供品力求豐盛:雞鴨魚肉,幹鮮果蔬直到調料茶葉。年糕年年高是中心當仁不讓。

 

大戶人家自有糖糕班尋上門去,小戶人家自家做不起,買現成的湊數。趕緊去定的是中產階層也叫做小康人家,往往時間排到黃昏半夜。小孩子反倒高興,平添了熬夜的樂趣,那時還不懂形而上的神秘色彩。

 

竈洞裏火苗外吐,平日燒的是柴草,這時架起了柴爿(木柴)。鐵鍋裏蒸汽騰騰,燈泡換上“單百支”,也還朦朦朧朧。正當上下眼皮要粘不粘之時,忽聽敲門如敲山,寒風中,三腳兩步闖進來幾個後生家,緊攏棉襖,沒工夫扣扣子。其中必有一個大漢子,肩上搭著枕頭般的石頭搗槌。進屋沒工夫坐坐,主人家招呼喝碗茶吃支煙,都沒答話。個個甩掉棉襖,有一個從鐵鍋裏端出個甑子,蒸汽哆哆的撲剎到身上,只可飛跑兩步,朝搗臼裏一扣。再一個大漢拎過來一桶冷水,塞在臼上。再一個大漢——此時此刻,小個子也成了大漢,這一位馬步,兩臂起栗子肉,把枕頭般的石頭搗槌,蘸蘸冷水,挪到熱騰騰的搗臼裏,輕輕細碾。再蘸水,再碾……忽然一聲吼,高舉搗槌,齊眉,過額,朝下掄,只聽得糕粉撲的一聲。大漢轉轉槌,又蘸水,又舉,又掄,到了五下八下,主人家喝彩。再一個大漢過來替換,換了兩三換,糖糕粉已粘成一團。兩手蘸水一揭,捧起來,也還燙手,緊走幾步,扔在床板般大的案板上,大漢們圍著坐下,又都成了手藝“老司”(師傅)。各人捏一塊在手裏,問主人家元寶大小多少?全家有發言權的做最後一次小聲商量,沒有發言權的高聲插進來,當家的只好回頭先跟“老司”比劃,最大的多大多高。頭把手答應下來,二把手做小元寶。三把手拿出“糖糕印”(雕花模子),邊抹菜油邊招呼小主人:“學生,給你個鯉魚跳龍門。”那個模子叫“年年有余(魚)”。再有“招財進寶”,雕的是趙公元帥,也有壽星老兒,竟有梁山伯祝英臺的……

 

做著糖糕,不時站起兩位,去搗水晶糕。水晶糕一律做成扁長條,也叫做“襪船樣兒”。這時候,慢吞吞靜悄悄踱進來“松糕老司”。炊松糕需要專業人員,主人家打掃了竈臺,洗刷了松糕甑。“老司”睡眼惺忪,摸了摸“秀”的松糕粉,看了看竈洞裏的柴火,口底交待幾句仿佛牙痛。可是一端上小簸萁,把粉一層層朝甑裏撒時,不緊不慢,不輕不重,顯出了兩手的精神。

 

這時候,主婦已把新鮮年糕炒了一鍋,說著嘗新嘗新,一碗碗端給大家。小孩子們嘗了新,“糖糕老司”已經攏著棉襖趕到下一家去了,只剩下“松糕老司”,在霧騰騰的竈臺那裏,像個夢遊的影子,孩子的上下眼皮也就撐不開了。

 

第二天,給水晶糕紮紅頭繩,給元寶貼紅紙,寶心擺桔子。小小心心捧到“還冬”的供桌上,讓年年高領導眾供品。家長領導著全家鞠躬,老式點的磕頭。

 

到了年夜飯上,那頭道“擺當中”的,雪白水晶片片,撒著紫紅的醬油肉,金鉤蝦米,碧綠的菜籽苔。這時節,北方地裏連星星綠色都還沒有,在我老家,油菜籽不但抽出苔來,還上花了。盤子上的碧綠頂尖,點點剛開的小黃花,帶攜這一盤的白、紅、金、綠,仿佛都含著早春的露珠。當家人舉箸,略一讓,歡笑高聲:

 

“年年高,年年高。”

 

老鄉說,這“做年糕”的事,早在市場經濟以前,“文革”破四舊,把民俗民情破得精光。因此在這一段上,多費筆墨。

 

1999年2月18日

Views: 97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