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明珠(1927~2002),山東萊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墨色花小集》、《荷上珠小集》、《落日樓頭獨語》等。


說茶是我日常生活中最親密的伴侶,大概不為過,我之於茶,已是“不可一日無此君”,更甚而至於“不可一夜無此君”。許多人睡前不吃茶,因為茶能提神,興奮大腦,影響睡眠。我則相反,臨上床時必重沏一杯濃茶,放在床頭櫃子上,喝上幾口,才能睡得安適。半夜醒轉還要喝,否則口幹舌燥,斷難重新入睡的。民間說法:茶,可以明目,可以清心。我的經驗除了這些功效,茶還可以濾清夢境。我善於做夢,年輕時夜夜有夢如花。老來仍多夢而不衰,只是夢境漸趨清幽曠遠,所謂“歸絢爛於平淡”也。偶爾有惡夢驚擾,細細排查,大都是睡前疏忽了喝上幾口茶的緣故。有位醫生對我的茶可濾夢之說,報以輕蔑的微笑,說:“你肝火太旺了吧?”癡兒不解,有什麽辦法呢?

 

然而我不喜歡紅茶,無論怎樣名貴的紅茶,“玉碗盛來琥珀光”,——我嫌它太像釅釅的酒了。我不怕睡過去,但怕醉過去,我寧要夢鄉而不願墜入醉鄉。還拒絕花茶,因它的香是外加,是別的花的香。就像一個被脂粉擦香了的女人,香是香的,香得刺鼻,卻無一點女人自身的氣息了。奇怪的是,女人們不但喜歡塗脂抹粉,且又往往喜歡吃花茶,難道還嫌她們外加的香不夠多多的嗎?

 

我只飲用綠茶,一因它的綠,綠是茶的本色;二因它的苦,苦是茶的真味。聞一多詩雲:“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我斷定他這壺苦茶必是綠茶。是綠茶沏出的一壺苦;同時又是苦茶沏出的一壺綠。這茶卻又是清淡的,是清淡的綠與清淡的苦的混合。一壺春茗在手,目中有綠,心中有苦,這才能進入境界,成為角色,否則,終不能算作茶的知音。

 

這裏順便說說,我極嘆賞聞一多的這句詩,可題上畫幅,可鐫入印章。郭小川詩有“杯中美酒,盤中水餃”八字,亦佳,但只宜題畫而不宜入印。新詩以句勝者鳳毛麟角,遠不如古典詩詞的警策。這或許由於古典詩詞以句為造境單位,而新詩造境動輒以段、以節,空大其殼,經不起單摘。此中利弊,似頗需詩人們善自斟酌。

 

現在再回到茶上來。吃茶正式成為我生活內容的一部分,至今已積有三十余年。換句話說,我的下半生是被茶的綠和苦浸透了的。十年“文革”浩劫,也不曾間斷這綠和苦的浸透,真是個奇跡。當然,這該歸功於我的妻子,她像數算著一顆顆珍珠似的,謹慎地數算著當時勉強維持一家最低生活水準的那點點費用,盡最大努力保證供應了我那“一壺苦茶”的“糧食”。記得深更半夜裏,突然停電了。她從哪裏摸出半截紅燭,點上,又為我重沏上一杯茶,這情景,很容易調動詩興。但,她這是為了讓我不誤時限,趕寫出明天就要交上去的“認罪書”啊!我是在寫著“認罪書”的時候,在半截紅燭的光照之下,凝視著手邊的那杯茶,才感悟到茶的綠,不但是茶的本色也是生命的本色;而茶的苦,不但是茶的真味也是生命的真味啊!“認罪書”一遍遍地寫著,我卻仍有著一夜夜的安睡。這麽說,茶可以濾清夢境,安人魂魄,又有什麽不可理喻的呢?

 

選自《作家》,199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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