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誠(1926~1993),江蘇蘇州人,當代作家。作品有散文集《花萼》、《三葉》、《未必佳集》(與其兄姐葉至善、葉至美合著)。

旅伴

樂山被炸以後,我們家住到了樂山城外,張公橋雪地頭。瓦屋三間,竹籬半圍,靠山面水。所謂山,至多只有今日一般住宅的四五層樓高,水也不過是條小溪,名字挺秀美,竹公溪,只在漲水的日子稍有點兒洶湧之勢。

房屋雖然簡陋,客人倒還常有。父親的客人多半是當時他在武漢大學中文系的同事,其中朱東潤、朱光潛、陳通伯幾位先生,更來得勤些;常常晚飯過後不久,或單個,或結伴,拿了一枝手杖,信步從城裏走來。有時在我們家坐上一陣,有時邀父親同去散步,父親便穿上長衫,提了手杖,一同出門。

一天,父親和朱東潤先生出去。通常的走法,總是,出籬笆門左轉,沿竹公溪邊的小路到岔路口,下一個小土坡,從沙石條架成的張公橋跨過溪水,對岸不遠的竹林間有個十來戶人家的小鎮,有茶館可以歇腳。這一天,他們改變了路線,到岔路口不下土坡,傍著左手邊的山腳,順山路繼續向前,樂山的山巖呈褚紅色,山巖上矮樹雜草野藤,一片青翠,父親有過“翠丹崖為近鄰”的詩句。山路曲曲彎彎,略有起伏;經過一個河谷,也有石板小橋架在溪上,只因遠離人家,橋下潺潺的溪水,仿佛分外清澈。望著這並非常見的景物,朱先生感嘆地說:“柳宗元在永州見到的,無非就是這般的景色吧!他觀察細致又寫得真切,成了千古流傳的好文章!”父親很贊賞朱先生這番話,將其寫在他當天的日記裏。

在父親的日記裏,又有一處記載著他和朋友關於遊覽的談話,那是1945年秋,在重慶,這一天,開明書店的同人們一起去南岸郊遊。路上,父親對傅彬然先生說:“不少名勝,沒有去以前只聽說如何如何,到那裏一看,也不過如此。”傅先生說:“遊覽的樂趣,其實只在有幾個很好的旅伴,一路上談談說說,非常之暢快。”停了一會,又說,“其實,人生也是這樣。”

父親一生,旅行的次數不少,大多總有可以傾心交談的旅伴。1961年7月下旬到9月下旬,父親出遊內蒙,和老舍先生不僅同行,而且同室;一路同出同進,一同閑談,一同賦詩。過了大興安嶺,又一同發覺當地不聞蟬聲,父親有“高柳臨流蟬絕響”的詩句,老舍先生有“蟬聲不到興安嶺”的詩句。後來重讀那五十多天的旅遊日記,父親禁不住寫下了這樣的話:“我跟他(老舍先生)在一塊兒起居,聽他那幽默風趣的談吐,咀嚼他那獨到的引人深思的見解,真可以說是一種無比的享受。”

就人生的意義說,母親和父親同行了四十一年。母親去世的當晚,父親吟成一闋《楊州慢》:

山翠聯肩,湖光並影,遊蹤初印杭州。悵江聲岸火,記惜別通州。慣來去淞波卅六,逢窗雙倚,甫裏蘇州。驀胡塵扶老西征,廛寄渝州。丹崖碧共登臨,差喜嘉州。又買回鄉,歇風宿雨,東出夔州。樂贊舊邦新命,圖南復北道青州,坐南山冬旭,終緣仍在杭州。

無限傷懷地略敘了他和母親聯肩並影的雙雙遊蹤。

除了前面提到的諸位父執,父親更有自小同窗,前後相交了七十多年的顧頡剛先生和王伯祥先生;聲氣相投,共同創立了文學研究會的鄭振鐸先生和沈雁冰先生;合作撰寫《文心》,由朋友結為親家的夏尊先生;死別將三十年,一朝想起,依舊猛烈悲切的朱自清先生;“誦君文,莫計篇,交不淺,五十年”的巴金先生;中年相識,一見如故,欽慕不己的呂叔湘先生……如此眾多“常惜深談易歇”的知交相伴,走完了一生漫長的旅程。

寂寞

父親不耐寂寞。對寂寞,極敏感。

早年,從人們相互間的隔膜,父親感受了寂寞和枯燥,寫了題為《膈膜》的小說,而且以這個題目作為第一本小說集的書名。父親以為文藝的目的之一,就在去掉這寂寞和枯燥,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促使人們互相了解,互相慰悅,互相親愛,團眾心而為大眾。

晚年,父親受盡了寂寞和枯燥的折磨。

最先使父親察覺自己和外界的交流有了障礙的,是聽覺的失靈。起初,還只在會場裏聽不清別人的發言;漸漸,家裏人在一起,邊吃飯邊談笑,父親會忽然插進一句:“你們在笑什麽?”問明了嘻笑的原由,才也點頭笑說:“倒真是很好笑的。”有時候,父親沈默了好一陣子,搖頭說:“你們說些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清。”旁人無意間把他忘在一邊了。

他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助聽器上,用了好幾年,先後買過三種產品,一種更比一種先進。後來卻不知怎麽的,用助聽器聽家裏人說話,好像個個害了感冒,全都帶鼻音,而且全是高音。有時四五個人同時說話,只聽見男高音女高音還有刺耳的童音一齊向他襲擊,非常之難受;父親不得不把助聽器關上,所有的聲音固然全渺茫了,只是,看起來他仍舊跟大家在一起,實際卻是一個人獨坐在那裏。後來,父親完全舍棄了助聽器。有誰跟他說話,要湊近他的右耳(左耳更聾得厲害),最好用他熟悉的言語,不高不低的聲氣,慢慢兒說。我習慣跟父親說家鄉話,然而我的家鄉話早不是純粹的蘇州話了,夾雜了無錫、江陰、常州……各種口音。父親原來就經常抱怨我說的話實在古怪,後來那些年要向他說明白一個意思,往往弄得他十分吃力,更加煩躁。因而,盡管哥哥每每來信向我描述父親的寂寞,我去北京探望父親比先前勤了,在父親身邊耽的日子比先前長了,與父親的交談卻一次比一次少了。去年夏天,我孩子全家進京,看望祖父曾祖父。兆言有時進我父親房裏,坐在他的旁邊。我父親問:“可有什麽事?”兆言說:“沒事,來陪您坐坐。”我父親聽了默然,過了一會,說:“蠻好,來陪我坐坐。”

父親的視覺衰退更早。七十年代末,戴上老花眼鏡,再用三倍的放大鏡,在日光燈或者強烈的陽光下面,才能勉強看看三號字的文篇。八一年底,青光眼發作,左眼劇烈脹痛,住了八宿醫院;此後就和書稿絕緣了。我看父親成天枯坐,時而勸他出去走走。後來有一回,父親說:“你叫我出去走走。你說,我能到哪裏去走走?”一想,果然。逛公園吧,即使把車子開到門口,公園裏那麽長的湖堤回廊花徑,父親還走得動嗎;看朋友吧,俞平伯先生動員了女兒和外孫陪同(俞先生得過腦血栓癥,非有兩個人攙扶,才能夠行走),前幾天剛來過八條。呂叔湘先生又太忙。其余好些從“文化大革命”熬過來的老朋友,這幾年又紛紛謝世,叫父親去看望誰呢?從此,我不敢再跟父親提“出去走走”的話。

除去日益衰老造成越來越深的寂寞以外,我以為父親心裏更有一層寂寞。

還在父親耳朵不太聾的時候,有一晚哥哥和我陪著父親喝酒,談話中講到了黨內的不正之風,父親顯得極為憂慮和憤慨。我只怕父親過於動感情,夜裏會失眠,勸他說:“爹爹,不要動氣。辛棄疾寫了的‘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父親沒聽明白,問:“什麽?”哥哥替我補了一句:“一笑人間萬事。”父親板起面孔對我說:“我笑不出來!”前年父親生病,住在北京醫院裏。5月,我去北京,到醫院探望父親以前,哥哥關照我說:“父親這陣子心情很不好,有些話你不要跟他說。”一問,才知道當時社會上盛傳的若幹件理當歸在“嚴打”之列的黨內腐敗現象,父親一一都聽說了。我很怕父親心情不好,擔心萬一自己說話不當,惹他發一頓脾氣,惴惴地走進他那間病房。剛坐定,父親就說:“你不用跟我講什麽,我聽了生氣。”(以往每次去北京看父親,我總拉雜跟他講些近日的見聞)過了好一會兒,他又說:“有些坐在臺上的人,看他本人還不行,還要問令郎如何?令愛如何?尊夫人如何?”我哪能不明白父親的意思?然而,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與十二條政治生活準則又頗多距離的共產黨員,能將什麽寬慰我的父親呢?無言以對。

沈睡

今年1月23日晚上,哥哥的幼子永和來長途電話,告訴我說,星期天夜裏父親突然接連咳嗽,氣喘不止;當夜住進北京醫院,經過各種檢查,會診的結論是肺炎引起了新的心肌梗塞(1967年父親患過一次心肌梗塞)。院方發出了病危通知。我買了25日的夜班機票飛往北京;第二天上午就去北京醫院。

父親晚年極其消瘦,躺在老大一張病床上,白褥子白被蓋,身軀仿佛剩不多少了。他看見我並不感到意外(院方沒有告訴他病情的嚴重),微微擡起正在掛水的右手,伸出大拇指對我屈了屈,表示知道我到了。我見他這等疲倦,不再多說什麽,坐在病床對面的沙發上,默默註視著床前心率監測器屏幕上,延續不斷的綠色波紋。

有一個多星期,父親的心率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正常;從七八年第一次因膽結石動手術以後,父親相繼闖過了好幾個生死的關口,於是全家堅定了這一次將也能闖了過去的信念。不想隨即起了變化,雖然心率尚屬平穩,然而跳動的速度卻上升到每分鐘一百二三十次;檢查的結果表明,剛進院時的肺炎和心肌梗塞都得到了控制,然而從外表看來,體力卻一天更比一天衰弱,以至要想翻身、喝水,或是大小便,都不呼喚了,只是稍稍做一做手勢。一天裏他很少睜開眼睛,人家只當他在睡覺,其實並沒有睡著,或者沒有睡沈,一會兒氣喘了,一會兒又咳嗽了。氣喘連連,實在吃力。咳嗽也極其勞累,往往要咳十幾二十來下,才能把已經堵在喉嚨口的一口痰咳出來,可是剛咳出一口,另一口痰卻又到了喉嚨口,叫人看著恨不能替他喘,幫他咳。每經過這樣一番折騰,父親總自言自語祈求似的輕聲說:“睡覺。”給他用了藥和吃了早中晚餐以後,也常常輕聲祈求說:“睡覺。”聽日夜陪伴在他身邊的兀真(哥哥的長媳,任父親的生活秘書)和天天都去陪夜的永和講,父親分別和他們兩個說過:“我要死在這張床上了。”然而,卻始終不曾跟哥哥和其他人說過這一類話。

2月15日早晨,永和從醫院回家,報告說:“昨天後半夜,是爺爺這次住院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了。”後來我去醫院,主任大夫來查病房,都只為看他均勻地打著鼾,睡得那麽沈,沒有驚動他。上午十一點多種,主任大夫又一次到病房來,見父親還在睡,說:“得把葉老喊醒了。”護士喊了幾聲,兀真又湊在他右耳上大聲地喊“爺爺!”我正想,父親好容易盼得一個好覺,就讓他睡吧!卻見主任大夫神色緊張地把神經科大夫請來了。這時候,除了用電筒照眼睛還有反應以外,用小榔頭敲打手腳關節,掐眉心,父親都沒有知覺了。經會診斷定:父親進入了昏迷狀態。

這昏迷狀態持續到16日清晨,七點五十分左右,父親的心率突然忽快忽慢,哥哥和我接到電話趕去醫院,只見大夫正在給父親施行人工呼吸,心率監測器屏幕上還有一個搖曳的綠色光點,不一會兒,那綠色光點也熄滅了。

在悲痛的同時我又想:對於父親來說,這未始不是一種解脫。作為子女,我未能為他減輕晚年的寂寞,未能與他分擔生病的痛苦,只有和哥哥姐姐共同編成他已經出了四卷的文集,寄托對父親的思念。更盼望有朝一日,我們的財政經濟狀況,我們的黨風和社會風氣真正得到了基本的好轉。我也好在家祭的時候告知父親,這將會給他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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