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達成(1928~1999),湖南長沙人,作家、文學評論家。著有《藝術探微錄》、《世象雜識》等。

六十年代初,我獲準從下放勞動的農場,回家探親。

回家後,第一個突出印象,就是父親更見蒼老遲滯了。那時正是災荒年月,物資供應空前窘迫。母親嘆息說:“糧食這麽緊張,營養也差,人怎能不老得快呢?”

父親見我回來探望,是非常欣慰興奮的。一大清早,我還未起床,他已邁著蹣跚吃力的步子,溜跶到江邊去了。母親說:“老人覺少,他早起常去散步,不用管他。”

我和母親閑談。母親神情黯然悲愴地說:“你爸心裏有解不開的疙瘩,常常坐著楞神,一坐就是半天,這樣怎能不老呢!”我吃了一驚,問是怎麽回事,母親說:“還不是因為想念你大哥麽,這是他多少年來心頭的一塊病。”母親說著說著潸然淚下。

我大哥解放前是讀外語系的大學生,已將近畢業,卻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校方勒令退學。廿多歲的年輕人遭到這意外的打擊,心情苦悶異常。那時解放戰爭戰火正熾,蔣管區一片混亂,求職非常困難,所謂“畢業即失業”,大哥覺得自己一條七尺漢子,卻依靠父親微薄的收入維持生計,心裏很不是滋味。父親是很愛大哥的。大哥也確實聰穎過人,做事幹練,特別令父親難忘的是,四十年代初,父親曾和他的頂頭上司發生過一次大沖突,父親有湖南人的辣椒性格,大怒之下,拂袖掛冠而去。沒想到這位上司竟不肯罷休,暗中使壞,竟以莫須有的誣隱,將父親投入獄中。母親驚駭萬分,終日以淚洗面,不知如何是好。大哥那時是剛剛十六歲的高中生,毅然挑起營救父親的重擔,找熟人,托親戚,東奔西跑。他寫得一手好顏字,至今我仍依稀記得他當年在燈下,用毛筆寫各種申訴狀、求援信的情景。信中文詞懇切,力陳冤情,很有說服力。父親本來沒有任何罪愆,在大哥和親戚的百般努力下,終於以所謂“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而釋放了。我們在額手稱慶、歡欣鼓舞之際,舅爺爺曾意味深長地對父親說:“牛兒(大哥的乳名)這孩子有出息,小小年紀,進退應對,大方得體,不亢不卑,是個人才,你要好好培養。”父親聽了,心裏很為欣然,也很得意。但是,大哥突然陷入退學失業的苦悶中,父親雖常勸慰,然而世事如此,也無可奈何。數月後,大哥的老同學從臺灣寄來一信,說他在某民營報社工作,待遇菲薄,勉強口而已。大哥如為應付目前困境,願意前往,他將盡力介紹。大哥正在痛苦憤懣中煎熬,獲此信大喜過望,立即復信首肯,並打點行裝。父親對臺灣毫不了解,只覺得飄洋過海,舉目無親,到一小島工作,頗有些猶豫。但看到大哥終日郁郁寡歡,心中也很難過,躊躇再三,也就同意大哥前往。父親是個不過問政治的人,對於時局狀況,模模糊糊,不甚了然,心想這和到廣州和重慶去工作也差不多,合則留,不合則回,未嘗不可。但哪裏想到,風雷激蕩,世事巨變,蔣家王朝兵敗如山倒,大小官吏倉皇奔突,全部退縮到那個小島上去了。這樣一來,風聲鶴唳,兩岸隔絕,天涯海角,音訊杳然。從此再也聽不到大哥的點滴信息。

父親把椎心的痛楚積郁在心中,煎熬了十幾年,大家也無從知道大哥的命運和生活,結果這成了家庭中一根最敏感的弦,誰都有這份懷念,卻又誰也不敢提這個話題,怕引起父母親更深切的傷痛。更何況那時“運動”不斷,所謂“海外關系”成了一大禁忌,彼此更是噤口不言。這就是母親所說的“解不開的疙瘩”,父親一塊多年的心病。

我勸慰著母親,其實這類勸慰的話說過多次,自己也覺得很空洞,完全沒有絲毫實際意義。這時父親卻滿頭大汗,踉踉蹌蹌,興致勃勃地踏進門來,手裏拎著一條二斤來重的大黑魚,他高興地說:“今天運氣好,從江邊打魚的那裏買到這條魚,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一條魚,就會給全家帶來一點歡快的氣氛,這在今天或許會覺得很可笑,時下青年甚至會覺得:“至於嗎”但在那時供應萬般窘迫的狀況下,食而有魚會帶來一絲歡快,是一點都不誇張的。尤其我那個自幼在爺爺奶奶身邊撫養的犬子,更是雀躍歡跳,圍著奶奶燒魚的鍋臺轉,更增添了氣氛。總之,那天仿佛暫時掃去了郁悶之氣,父親滿布皺紋、日見蒼老的面容,綻開了難得的笑意。父親那份憐子愛子的心情,使我有難以言說的感動。我知道,父親起個大早,邁著蹣跚吃力的步子到遠遠的江邊去,無非是想為遠方歸來的兒子改善一點點夥食。

在父親面前,母親是絕不敢提起大哥的事的,在我即將返回農場前一天,母親見父親一人坐在閣樓藤椅上打盹,就又和我說起:“你爸老了,更想念你大哥,他總念叨,今生今世怕再見不到你大哥了。半夜他睡不著,我總聽見他自己拍打著床沿,自言自語:‘咳,錯了,錯了,全錯了,不該放他去那個小島的!千不該呀萬不該,不該讓他走的!’多少次了,他就這樣自言自語,然後悔恨不已地長籲短嘆,一直等到天亮。白天,他有時也會呆坐著,呆呆地盯著床前那張放大了的全家福照片。唉,我知道他想念你大哥,他心裏難過得很,總覺得是他的錯!”母親說著說著又抹起了眼淚。老人痛楚的心,我何嘗不理解,真是“夜夜驚坐起,寒風入北窗,愁心解不得,無夕不思量。”但父親有什麽過錯?我又能說些什麽呢,我只有默然。

後來,“文革”爆發了,天下大亂,我在劫難逃,被打入另冊,關進牛棚勞動、檢查、批判。除了兩派打派仗打得最熱鬧的時候,我偷空回家探望了一次,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1969年父親突然腦溢血,中風偏癱,三個月後去世了。當然他至死都未能見到魂牽夢縈、日夜思念的大哥,當時單位鬥批改鬧得正兇,我想回家奔喪沒有得到批準。

從母親口中,我知道了一些父親臨終前的情況。據說父親中風後,即口不能言,右身癱瘓,十分痛苦。南方酷暑,溽熱難耐。雖有弟弟幫助照顧,但最苦的是母親,她怕父親生褥瘡,所以不斷幫助父親翻身,為他擦洗身子,扶持他大小便,還要定時熬藥、服藥,一個多月下來,母親累得一下子瘦掉了十幾斤。父親口雖不能言,卻把這些都看在眼睛,系在心上。終於有一天,父親堅決拒絕進食、服藥,任何人的勸說都歸無效,顯然父親知道自己年逾八十,已不可能再恢復,他更不忍心拖垮也已高齡的母親,決心告別這個他為之貢獻了一切的世界。臨終前一天,已極度虛弱的父親忽然睜開眼睛,舉起了左手,母親忙過來照顧,只見他掙紮著,左手指著墻,發不出聲音,只是用眼睛向墻上搜索。母親說,那時不知怎麽搞的,她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忙從墻上拿下全家福的大照片送到他眼前,他左手垂了下來,兩眼直直地凝視著照片,眼角緩緩滾下兩滴眼淚。次日淩晨,父親懷著未能見大哥一面的深深思念與悔恨之情,與世長辭。經受了二十年悔恨痛苦的煎熬,如今卻是生死兩茫茫,無處話淒涼了。

進入八十年代,世事終於改觀,我們終於與闊別近四十年的大哥聯系上了。八十年代後期,備歷坎坷的大哥從美國回來探親,卻已是年過花甲,垂暮老矣。秋雨迷中,我陪著大哥去掃墓,他步履沈重,默默無語。思悠悠,恨悠悠,他的哀婉悲戚心情,當然不難理解。他怎麽能想到當年一別後,從此不相聞,如今幽明互隔,黃泉萬重,再難親炙父親的音容笑貌了。我們站立在父親墓前,荒草沒徑,墓木蕭蕭,大哥猛然撲跪在父親墳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啕:“爸爸,我來看您老人家來了。”我淚如雨下。我知道大哥不能見父親一面,同樣郁結著綿綿無盡、永難挽回的悔痛。如今他來祭奠父親,但願父親泉下有知,能釋然化解多年痛楚的郁結,否則,天老地荒,這綿綿無盡的痛悔之情,如何承呢?嗚呼,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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