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困《玩物尚誌》鞋幫上的歐洲情結

在香港公司,沒個英文名就相當於不存在。連卡佛打聽商俊生,沒人知道,說克裏斯,立刻恍然大悟:"老連卡佛啦,年紀很輕卻在這裏有十多年,人貪靚,又有好many的鞋。"這個以賣設計師品牌著稱的香港百貨公司是個叫人精神抖擻的地方,殿堂般陳列著寶物,店員無甚特別,管理層一走出來,女的穿得立刻可以去拍大片,男的西裝革履好似特工。克裏斯也作此打扮,傑尼亞條紋襯衣搭同牌西裝,腳上一雙黑色綁帶皮鞋,約翰?羅布牌。好在他身上有股柔和氣質,沖淡了塞滿每個角落的咄咄逼人。他說已經把私人鞋品放在了一個小房間,走近看,仿佛又是個鞋賣場,地上整齊碼放了四十多雙皮鞋,不論新舊都被打理得光潔錚亮,好像擠在天井裏的一群人,乍一看烏泱烏泱,仔細看每張臉都有著或者深沈或者波動的表情。克裏斯稍顯羞怯地說:"有點怪啦!鞋子只不過是我的心頭好。"

克裏斯仍擁有的鞋過了百雙,具體多少實在無暇清點。其中兩類占了大頭:夾腳拖鞋和正裝皮鞋。那種人字形的拖鞋竟有40多雙,大都出自Havaianas,巴西人的玩意兒,在香港還能私人定制,程序不像正裝鞋那般復雜:量出個鞋底,挑款鞋帶,再鑲嵌上兩塊施華洛施奇水晶。式樣沒太大發揮余地,顏色卻能叫人花了眼,光是綠,克裏斯就有深淺不一的三雙。他說愛夾腳拖鞋就像愛青春。1990年代他尚年輕時,日系時尚已經開始浸染香港年輕人,夾腳拖鞋是其中代表,加上這兩年又被撥亂反正,原本將其拒之門外的飯堂酒肆也轉而歡迎光臨了。正裝皮鞋,克裏斯二十歲才有第一雙,早忘了品牌式樣,只記得是那年聖誕節彌撒,突然覺得年紀到了該尊重莊嚴之事的時候,穿了傳統三件套西裝,打了領結,穿上皮鞋。那個時刻有點像個腦筋急轉彎似的小故事:一個年輕人第一次感覺到腳被皮質包裹的異樣的時候,會發生什麼?答案是歐洲有一頭小水牛正在悄悄生長。它長啊長,長出一身光潔無瑕的皮毛,被剝下來風幹,做成一雙完美的皮鞋。

克裏斯的四十多雙正裝皮鞋統統是歐洲品牌。從大批量機器生產的CesarePaciotti、Ferragamo到約翰?羅布。後一個在1849年是倫敦聖詹姆斯大街上的小作坊,現如今已經成了全球最知名的私人定制男鞋品牌。每一個顧客都會輾轉聽到這樣的小逸聞:1925年一個美國年輕人將皮鞋送回約翰?羅布巴黎店修理,可是戰爭阻攔了他,直到二戰結束才回到巴黎取鞋,故事的結局當然是約翰?羅布完好保存著皮鞋,而且秉持一貫慢工出細活的態度,要求那個不再年輕的美國人三周之後再來。克裏斯復述了品牌家族二代掌門人對於男式皮鞋的宣言:"鞋子不僅能將你帶到想去的地方,還能告訴別人你是誰。當皮料還新鮮的時候它沾著血和肉,皮鞋是現代男性身上僅存的帶野蠻氣味的鎧甲,它將美麗與暴力融為一身。"

關於定制皮鞋有一個傳說:作坊都會對腳做一個小型診斷,有的還配備X光,店員更有一雙慧眼,通過短暫的溝通將來訪顧客的脾性也診斷了,大致分了五種類型:受虐型,自命不凡型,有腳疾的脆弱型,挑剔型和知識分子型。越是得意洋洋的輕率者,越需要一雙厚重的皮鞋感受大地,反是知識分子型的鞋子要輕一點,不能為他殫精竭慮的思想增加負擔。克裏斯笑說也沒錯兒,但約翰?羅布的定制皮鞋,都有些重,既顯示傳統又好似專為那些出門上車下車坐著的富有人士準備。


定制皮鞋在香港頗為風靡,尤其是殘留殖民氣息的半島酒店周圍,曾有一家叫"LILY鞋店"的還名揚海外,男鞋女鞋都能定制,可並不像歐洲老作坊那樣擠滿老紳士,女顧客占了多數,鞋子也大都是拿著名牌廣告照葫蘆畫瓢,價錢只要幾百港元一雙。所謂"盡享腳趾尊榮"的地方性老牌定制鞋店,大都像英國作家約翰?高爾斯華綏的短篇小說《品質》寫的那樣:長得好像皮革制成的老鞋匠做起鞋來頂認真,仿佛把鞋子的本質都縫到鞋裏去了,他從不登廣告,肯用最好的皮革,還要親自做,可最終,他餓死了。克裏斯說老牌定制鞋店都缺少廣泛知名度,又經不住大批量工業生產的擠軋,現代人性子急,香港"LILY鞋店"只要三、四天都等不得,更不要說一些老店動輒上月、一年的。另一個難生存的原因是皮料選擇有限。約翰?羅布本來大約也是這種命運,但1976年它家族產業的巴黎分支收歸了愛馬仕公司,不僅借品牌網絡有了全球知名度,還沾了皮料選擇的光。有未經證實的消息說,愛馬仕是每年全球皮料市場的第一撥顧客,好料盡情選擇,別人只能用挑剩下的。

克裏斯推崇的另一款,西班牙的Magnanni走的就是中間路線。出入西班牙最好的皮料廠,間或進些法國的小牛皮或意大利的鴕鳥皮、鱷魚皮,全手工制作,不登廣告,不設店面,而是掛靠大百貨公司直銷。Magnanni算是"半定制"。私人定制皮鞋最昂貴的部分是鞋楦(LAST),即獨一無二的木質腳型,也是師傅一下一下打磨而成,無法用作他途,只能隨鞋買一送一了。Magnanni每個鞋號有25個鞋楦,大做文章可做定制的是顏色與款式。家族第三代傳人發明了一種手工上色的技藝,特制刷子用不可公開的纖維制成,三層顏色上完,便能形成馬尾般漸變波動的色彩,除了傳統的黑、棕,還能刷成藍、綠或任何豁得出去的顏色。一個名為"Opanka"的款式也為Magnanni獨創,即從鞋底到鞋幫翻上來一塊,手工縫成明線,為防內裏硌腳,這條明線又神奇地沒有透過鞋裏。好似源自英國切爾西皮靴的款式已成了Magnanni的標誌,既透著歐洲風範,又像是防止復制的狡黠花招:這種明線縫法沒有任何機器可以完成,全靠費時費力的手工。克裏斯愛Magnanni的花色,也發現了另外的好處:"我們亞洲人腳面寬腳背後,這個牌子鞋都寬大,穿起來正好。"

Magnanni式的色彩紛呈往往被認為俏麗有余,穩重不足。可克裏斯說按歐式禮儀,白天的宴會或正裝場合穿的是MorningSuit,即馬甲與西裝為同款花色,搭配不同花色條紋西褲,此時便可穿著黑白相間或彩色皮鞋;晚間正式場合則是Smokingsuit,通身同花色的禮服,搭配黑色皮鞋最為保險。至於全世界都迷戀的英式拷花皮鞋,原本是為了在蘇格蘭雨天的泥濘沼澤跋涉時,便於鞋子排水,鞋匠就在鞋頭打了好多小洞,現在已經成了英範兒的標誌。因為過於傳統而走向極端:要麼搭配最古板的三件套西裝,還得系上領結;要麼穿仔褲作西部牛仔狀,伊夫?聖?洛朗甚至為遊戲機一代男設計了搭配細長慢跑褲的銀色未來派拷花皮鞋。

因為工作的關系,克裏斯曾到意大利學習過一年的定制西裝。親手接待過意大利國家足球隊隊員,這些肌肉發達的小夥子們的西裝不定制都不行,小腿比大腿還粗。外層面料都在蒸氣房經過熱脹冷縮,內裏縫制的馬尾毛或棉料既程序化又有隨機因素,這才導致緊貼身形。由此及彼的考量讓他對手工定制皮鞋更加信賴,還了解了一些"貓膩",比如手工鞋底都會放置像汽車減震系統似的銅片,如果固定不好有可能會穿出鞋底,曾經就聽說過有客人被紮了腳,樂觀點兒看,這也算手工帶來的"意外驚喜"了,但自此克裏斯買手工皮鞋時都會觀察店員,如果不事先拿手試探鞋裏就拿來試穿,他便購買欲大減。這個細膩的香港人一講起歐洲的風格時尚就滔滔不絕、興奮異常,對英國更有一種微妙的感情。崇英情結在全世界都被重提,對歐洲人來說他們仰慕英國所代表的自由和勢利,而放之四海的另一個原因,大概因為英國人最偉大的發明——紳士,他們是有貴族做派的中產階級,是寬容的傑出人士,相信公平,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是天生的,而是可以仰仗後天培養。一雙鞋培養出的自信可能是無限量的,我跟克裏斯就坐在這個香港高級百貨公司,看著來來往往的真假中產階級,他們都穿得好像英國人:深色西裝,拷花皮鞋。他們有的在某些領域掌握著領導權。所有人都假裝對世界掌握著領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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