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克裏斯托弗·本森《仰望星空》坐看雲起(上)

我所理解的生活理念應該是,可以在很簡單的情形下,活得很充實,具有洞察力、為人友善、充滿快樂。並且每天都能懷著愉悅的心情去工作,不再視自己的能力為重中之重,而是從大千世界中感受無盡的樂趣。

我一直在試圖描述一種安靜的生活,也曾嘗試著從不同角度去描述這種生活,而且想寫下這種被我描述的生活。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呢?就是不吵鬧、不喧囂的生活,在這種生活裏,人們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安靜地思考。

開始的時候,我總是以匿名的方式在書中描述出這種安靜的生活,避免讓人知道這些是我的看法或是觀點。因為,作者的個人背景很可能會削弱書中所表達的思想,也會損傷這些思想原本的價值。而且,人們會將我書中所闡述的理論與我的實際行動相比較,然後說我言行不符、誇大生活,純屬無稽之談。然而,不久之後,我發現若完全是為了出版而去描述這種生活,我的大腦裏就時常會蹦出一種錯誤的熱情,這種熱情總是千方百計地拿繩子束縛我,澆滅我尋找現實存在的安靜生活的希望。

打那以後,直到我決定不再需要刻意偽裝自己感情的時候,我才真正地放開了。也正是出於這種心態,我決定以自己的名字出版一本書,書名就叫《靜水之旁》。這是一本無傷大雅的書,也算是我試圖描述安靜生活這一思想的一個匯總。這本書講述了一個年輕人在社會生活中積累了某些經驗之後,決定遠離世俗,沈迷於悠然的想象空間當中。雖然,起初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我費了很大的心血。我甚至還曾考慮過,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後來,這本書出版之後,受到了批評家諸多的非議,甚至是嘲笑。他們用了五十多個貶義的形容詞評價這本書,說這本書充斥著頹廢的思想。然而,我並沒有去質疑這些批評家,也不在意他們對這本書的評價正確與否,因為並非所有的人思想都是一樣,樹葉掉下來還有正反面。出版自由,評價當然亦應自由,他們有權利說出對這本書的一些看法。在他們看來,這本書的思想是極為膚淺的,並且,字裏行間裏更是透出讓人反感的自我主義。

對於他們的評價,我不置可否。

任何一位畫家或是作家,都必須要有迎接公眾評論的勇氣。我知道,那些書評家的確是發自內心地不喜歡我這本書所表達出來的思想,並且,他們認為將自己的批評,用文字的形式告知大家,是在為公眾履行一種職責,從而讓讀者不去接觸那些具有潛在危險甚至是不道德的思想。我尊重他們的做法,而且還要鼓掌贊揚,因為他們不顧有失風度的危險,勇敢地站出來批評。同時,也有一些性情溫和的書評家,稱這本書的思想出於一個性情可親的人之手,若是人們想去閱讀這類書籍,也可以隨心所欲地去閱讀。我同樣贊美這些溫和的評論家,因為他們認為公眾可以自由地選擇閱讀自己喜歡的書籍。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聰明的人,早就對我剛剛才領悟到的道理感到厭倦了。我不需要去駁斥或是說服那些評論家,同時,我還衷心地希望他們能夠暢所欲言。因為,只有通過思想上坦誠的交流,才能真正擷取真理的果實。

在這一章裏,我要談及一個問題,就是如何通過別人的批判來檢驗自己一些理論的真偽。我將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對此觀點給予一個最充分的思考。批判者的話,肯定有一定的道理,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認為,我們的差異之處在以下方面:批判者之所以反對這本書,是因為他們認為,所有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某些適用一時的原理則是永世不變的。對於他們的批判,我最為欣賞的一點是,他們是出於一種道德的緊迫感以及嚴肅的倫理觀,而評價了這本書寫作的意義。我也是一個做事認真的人,我很高興聽到不同的聲音,也會認真地對待。他們想要推廣的思想,是某種實幹、勤勉與不斷向上攀爬的動機。同時,他們似乎認為,人們就應該對自己不滿意,一刻不停地去改進自己,其實,這正是一種富於侵略性的表現。雖然這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這個社會的進步,但卻並不道德,因為這樣,人們的精神歸往何處,人們由此而折損的青春與健康誰來埋單?在他們的詞典裏,不休止地向上爬,就是所謂的“正常狀態”,工作之時應該全身心地投入,娛樂之時應努力鍛煉或者大吼幾聲,似乎一切都逃離不了規則,而這些規則恰恰是一種束縛。

這些規則,讓人如印第安孩童般,快樂地奔跑,向太陽射出手中的箭;然後,像荷馬式的英雄那樣塑造自己,大吃海喝,悠閑地聽著遊吟詩人的淺唱,最後以鯨魚吸水的方式將這些規則下的“快樂”吸收。

我認為,對某些人來說,這的確是一種相當不錯的生活哲學。盡管我認為這有點原始野蠻的色彩,多了一點斯巴達式的剛烈,少了雅典式的柔美。

我的一些批判者會站在更高的標準來審視,稱我妄想將過往一些必須謹遵的道德信念與法則消除,甚至是消融掉,使之變成一種模糊、虛無縹緲的情感。他們的這種說法,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有一位老鄉紳,具有一般英國人的性情,鄉紳的兒子則是一位憂郁與多愁善感的年輕人。等到發現兒子加入了羅馬教會,而且下定決心不再與教會分離開時,鄉紳就叫回了兒子,想好好訓導兒子。鄉紳告訴長子,他將以簡潔與溫和的方式來讓這個步入歧途的兒子悔過自新。長子說,希望父親能在此事上做得更有技巧與溫和,因為他的弟弟為人生性敏感。鄉紳則回答說,自己已經深思熟慮了,知道該怎麽說話了,保證會做到適度有節。等到小兒子回家後,由哥哥引入書房。鄉紳便說道:“哈裏,很高興見到你,但你那樣做的意思分明在告訴我,你母親的宗教信仰比不上你,你在褻瀆你母親的信仰,你真是一個好歹不知的兔崽子。”

我認為,《靜水之旁》所闡述的觀點絕非是要削弱我們對上帝的信仰,而是為了說明,我們這個時代更加需要信仰。讓信仰之路如此崎嶇難行的原因,其一,是充斥了太多所謂神學傳統的阻礙,這就好比讓人陷入了失望的沼澤,在一大堆文字與模棱兩可的定義當中,自由的信仰好比在海洋中漂泊的孤舟,時常要忍受規制、標準的教條的打擊,以致無法到達彼岸;其二,《聖經》中許多古老、純潔的真理,卻被這些標榜者拋棄。誠然,《聖經》中含有大量傳奇式的成分,其中一些事實以現在的眼光看來,無論從歷史或是文字的角度上,都是有謬誤的。在此基礎上,想要真正了解其中真義,需要我們具有強大的思想與道德的把握能力。一些心靈迷惘的人說:“如果其中包含著一些不真實的內容,那麽,我怎能確定其余的部分都是千真萬確的呢?”所以,只有秉持耐心與渴求的精神,才能真正作出應有的決定。不管其他東西如何消退,其中蘊涵的深刻的洞察力、上帝所帶來的神諭卻是永不褪色的,歷史發生的背景愈模糊,其中的寓言與訓諭就顯得愈為真實。在《聖經》的追隨者形成氣候之前,已經全然滿足了我們內心最深藏的需求。我想衷心地說,我們這些朝聖者,無須因為一些看似珍貴的線索墜入黑暗或是迷霧中而憂心忡忡,其實,真理遲早會在山谷的半山腰重新閃爍。

而事實上,這些批判者想說的,就是倘若某人並非神學專家,那麽就不該去討論宗教問題。我嘗試去批判現行基督教義的概念時,一些神學評論家便跳將出來,嘰嘰喳喳地像尼古拉斯·尼克勒比的思琪爾小姐一樣,宣稱那些想要探討該問題的人,事先應該對現代神學的發展有足夠的認知。對此,我表示堅決的反對與痛斥。因為我並不想去論述神學的發展,而是要關註現代神學的概念。若是神學的發展真的如此迅速,那麽,我要說的是,神學家們卻未能讓人們感受到這種進步的存在。打個簡單的比方,現在人們對當代神學的論述,就好比一個遊動的商人滔滔不絕地贊美著約克夏人:“你知道自己在哪兒,那麽,哪裏就該消失!”倘若是在科學領域中,這樣的情形,恰恰是一種抹殺了自由與進步的表現,深為科學界不齒。科學在進步,普通民眾或多或少都能感受一二。他們知道物種演化所具有的意義,對於無線電為何物也略懂皮毛,這是因為科學在不斷地進行著探索,而神學的發現仍舊是以一種放任與消極的方式,將人們轉得暈頭轉向,以致朦朧得不知東西。尤其,這些所謂的研究神學發展的專家們,歪曲古老的訓諭,使其失去原先的意義,借以讓人神魂顛倒。神學的發展,對上帝的本性或是靈魂的本質沒有作出半點具有建設性的研究或是探索;自由意誌與心靈的需求問題仍舊黑暗如常。然而,科學的發現則不斷展現越來越多關於生命極為微妙與不變的法則。

我真心希望,那些批判者能以接觸其他文學的精神來看待《聖經》。但是,這樣帶來的唯一明確的結果,卻是將曾被視為盲目的信仰轉變為單純的個人崇拜。神學家們不斷宣稱,神學是屬於某些專家研究的範疇,讓普通民眾忌憚於宗教問題。這就好比因為某人對醫藥知識一無所知,或因為他並非一位訓練有素的歷史研究者,就不讓他討論關於飲食或鍛煉等問題,也不能去討論當前的政治現狀一樣。其實,在日常生活當中,宗教應該是每一個人都極為關註的事情。倘若我們的道德進展與精神前景,深受所信仰的宗教影響;倘若這種討論能讓人們分辨心中許多錯誤的觀點,那麽,神學家們就應該對討論當前神學思想的人們,報以感恩的心態。倘若我還需要進一步為自己辯護,我只是想說,自從我開始就該議題進行寫作時,便收到了許多與我素未相識的讀者來信,他們對嘗試在該議題上作出澄清的人,表示了由衷的感謝。我可以坦誠地說,闡述一種簡單而又與基本的宗教信仰相關的議題,一直是我最大的心願,而且我一直都在用一顆虔誠的心繼續這個議題。

我還想就一個範圍更廣的主題說幾句,以便證明我前文提到的觀點。寫作《靜水之旁》的初衷,就是想讓人們知道,一個人在沒有滿足自身任何欲望時,完全可以做到從最為艱苦的環境中奮起,活得富於尊嚴與樂趣,過上安靜與平凡的生活。我想,一般人所稱之為成功的事情,實際上卻只是汙染生活清泉的邪惡力量。若是不能改變這種庸俗的成功,那麽,越來越多的人恐怕就會依賴於成功所帶來的刺激,沈浸在這種虛無縹緲的成功中,心靈受到毒害,而不能自省,最終忘卻良知。當這種刺激消退之後,更會陷入無聊與空虛之中。

談到這裏,我的批判者可能會說,我為人不夠上進,沒有男子漢氣概,成天暮氣沈沈、老氣橫秋。然而,我所闡述的目標竟被他們如此地誤解,這讓我不得不感到可悲,同時也感到詫異。我真心相信,快樂幸福的本源,是自身能量持續地釋放。批判者們所標榜的教義,讓我極為頭疼,同時也極為反感,他們揚言每一個人都應該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深感不滿,每一個人都應該過上對自己生存的空間感到不適,然後摒棄吃喝與自我放縱,從而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地奮鬥與過鬥爭的生活。然而,要實現這些,恐怕要使得人們感到筋疲力盡,感到虛弱無力。這種思想,近乎讓人感到憎恨,因為這種思想充溢著專制性,缺乏足夠的民主和平等。這種成功很顯著的一個特點,便是某人一定要比自己的同伴更為強大,只有恃強淩弱才有實現這種成功的可能性。其實,這是一種最為原始的暴力傾向,這些罄竹難書的罪惡早已封存於歷史的教科書上,現在卻被專制者拿出來標榜世界,只能讓人覺得愚蠢之至、可笑之極。

正是這種人與人之間無休止的爭鬥,使得鄉村人口銳減,讓人們不願去做一些世人認為低等的工作,讓人們過分強調刺激與娛樂的味道,結果造成人們相信一些最為低等的“民主”式的情感,導致一些有思想、有主見的人被奴役,由此而衍生出一些自私自利、狂妄自我的人。其實,這與人生來要享受自由、和平、民主的意願完全背離,扭曲了人類天生善良的本性,讓人在這種復雜、陰險的環境下,變得形同草木,脫離了人與人之間樸實的情感紐帶。在這種環境下,追求成功的人,便會想“每個人都與別人一樣,而我則稍稍好一點”“我若不能出人頭地,那麽我也要想盡辦法不讓別人出人頭地”,人人都懷有讓別人臣服於自己的腳下的欲望。

因此,這樣的環境產生的“社會人”,正中了標榜者們的下懷,由此演變出的“城市政治”,讓人們不斷為地位、金錢、權力而奮鬥。正是這種“成功”的教義,讓權力看上去可成為幫助個人利益服務的利器,無須顧及個人責任,同時也無須顧及社會責任。在我看來,這種精神充滿了邪惡與可憎,因為這種教義樹立了這樣一面大旗,他們打出改變社會狀況的幌子,從而掩飾核心的個人主義。這並不是一面善旗,也同樣不是一面正義的旗幟。我並不是說,所有的社會改革家都屬於這一類型,其實歷史演變至今,很多大公無私的社會改革家沒有絲毫的個人私欲,他們心憂廣大的百姓,矢誌不渝地讓百姓過上幸福的生活。現在,社會改革的浪潮此起彼伏,儼然成為一種時髦。但其實,很多在那裏嚷嚷的人,都是為一己之私利而大張旗鼓地吶喊著,而恰恰卻有一大批追求所謂成功的人被這些樹大旗的人所利用。

然而,與這些標榜者不一樣,我沒有樹立邪惡的大旗,我想要宣揚的,僅僅是一種與他們截然不同的個人主義。這種個人主義的精神是:人們能夠實現自己在平靜中追求的成功,也就是充滿積極、友善、忠誠的元素,在享受工作樂趣的同時,享受生活的快樂。在井然有序的工作之外,也能有閑暇的時間靜下心來,對自然、詩歌、文學與藝術,抱以自由的熱愛。當然,這種成功難以實現的原因,歸結於很多人難以從中尋找到樂趣,反而是在社交生活中觥籌交錯,更能獲得興奮與刺激。我很遺憾地承認一點,即當人們對某些東西毫無鑒賞能力時,試著讓他們去領悟,只能徒勞無益。但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註這些精神層面的生活,卻讓我感到由衷地欣慰。我所說的不一樣的個人主義,若是在人生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時期,能夠向精神層面這方面引導的話,那麽,就會有更多的人去關註這種快樂生活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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