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仰望星空》一種生活方式(下)

當我佇立在這條靜靜流淌的河的岸邊,看到水面上漂浮著的那些莎草、柳草,視野延伸到寬闊的平原,河水流向歸至了劍橋。於此,我便陷入了沈思中,往日這段悲烈的歷史,仿佛就在眼前拂過,多麽讓人觳觫。

還是收一收遐想,回到我所住的房子吧。打量起這座房子,讓我想起了埃里島上那些修士們的農莊。農莊上的房間不多,只有疏落的幾間。當年,那些身體抱恙的修士與初學的修士被送到這裏後,便常常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領略鄉間生活的樂趣。與我花園接壤的地方,有一堵殘垣,墻上砂漿的顏色早已模糊,磚頭的碎片零落滿地;另一堵墻則依然屹立著,顯得高大威武。其實,這裏原本有一個面積碩大的鴿子馴養場,後來為了興建伯爵的狩獵小屋,而被拆掉了。所以,整個花園裏,堆滿了年代久遠的石雕、梁楣、直欞、柱頂,甚至還有一尊留著長須的古怪人物的雕塑,其人的腰間用繩子緊緊束著短祭袍,豎立在假山的對面。當然,這些都是過往的東西了,只能當作一點懷念。現在,在灌木叢與胡桃樹的遮蔽下,有座極具倫敦特色、時髦的房子拔地而起,俯瞰著這一片片廢墟。

(Featured Photo:Night at Gavarnie by Bruno Paci,https://500px.com/bpaci


盡管這座房子建立在廢墟之上,而且外表看起來顯得殘舊,我還是不能貶低了自己的“巢穴”,因為這座房屋就是我心中的“宮殿”,它內部的舒適與方便正是我向往已久的。這座房子,結構堅固、設計合理、寬敞明亮、擺設得體,讓人聯想到贊歌中那句——“只有錫安的孩子們才會明白長久的快樂與無盡的財富”。對我而言,這房子實在是怡然自樂的人間天堂。

這座房子的魅力還在於,穿梭果園,能發現地勢傾斜的廣闊的牧場,六里之外,在格蘭提這片黑沈沈的沼澤地上,埃裏島顯得那麽優雅美麗、耀眼奪目。在萬里晴空的日子裏,可以看到陽光在鉛色屋頂上閃耀,而制工精妙的八角形裝飾則在飽經風霜的頂尖上與陽光一起舞蹈。每每欣賞到這一美景,我都由衷地感嘆造物主的仁慈。埃里島水塔上的巨大磚石,從西邊一直延伸過去,穿過恢宏的教堂門廊,似乎要將雜草叢生的維納斯神廟與周圍的大教堂融為一體。

諸位要是想到埃里島展開虔誠之旅,那麽,最好的季節便是在蘋果園百花盛開的時節。在這時,能看到山形墻的屋頂,尖尖的塔樓,昏暗的窗戶,配上草原上大片白色的花朵,仿如恢宏的畫卷一般。而距此六裏之外的大教堂,更是美不勝收的壯景,且看它在霧氣氤氳的天色裏,仿佛是在一片順滑的藍色石塊上雕刻出來一樣。倘若在天色晦暗的日子裏,教堂四周更像險象環生的峭壁、嶙峋的巖石,映襯著遠天的雷聲隆隆,構成一幅恐怖慘淡的白色畫景。

這些或喜或悲的景色,我既感到其中的壯美,又覺得個中的悲傷。因為這代表著那些曾經宏大的構想、完善的體制,現在只不過是審美學上一個象征而已。這也同樣代表了美好的東西時常漸行漸遠,包括正在從我們身邊流失的東西。經年的腐蝕,讓這些景致失去了原先的光鮮,更是失去了先有的內涵。誠然,景物本身有其興衰,然而在那些飽受藝術熏陶的人心裏,它們似乎不再蘊涵某種戰鬥著的力量。

有人喜歡城鎮的喧囂,有人喜歡鄉村的寧靜,但是,任何景物都有看得厭倦的時候。然而這個鄉村的另一個特色,就是會令來往的遊客或者定居於此的人百看不厭、流連忘返。跨過了薩頓,領略高大雄偉的教堂,塔頂上點綴著高貴的八角形裝飾;村落沿著果園邊上一條細長的山脊錯落棲止,沿著山路向西行,穿過一個名叫“貝里斯特”的美麗農莊,就會看到一座古老的教堂。這條道路同樣可通往沼澤地上的兩個大平原。

日夜咆哮的海岸線上,從村莊往遠處眺望,會發現兩者之間有一片牧場,這片牧場名叫瓦斯。在夏季,這裏是放牧的最佳去處,等到了雨季,這裏就會裝滿雨水,從南北兩端奔流向遠方。當遊客走完這幾條路,再跨過黑色木材制造的橋梁,便能欣賞到在一片沼澤地上,滲透出來的流水,最終流向大海。

此外,這裏還是鳥兒的王國。有一天,我在不經意間打擾了紅腳鷸的窩群,一些騰地而起的母鳥,就在半空中盤旋不息,發出淒厲的尖叫。它們飛得低的時候,只要我伸出雙手,便可輕易將他們抓住。它們似乎在向我挑戰,是我侵占了它們的地盤;又似乎在責問我,難道這就是人類所謂的“文明”?我不應該再驚擾它們,便抽身走開,將原本自由、和諧的棲息地,再度交還給它們。

從鳥兒的天堂再往下走,便是一條古老而原始的小溪。就在不久前,有位樵夫看到小溪中似乎有異常猛烈的騷動,又似乎是某種巨型的魚類緩慢穿行,便嚇得魂飛魄散,擡腳離去。後來,當水位下降後,居住在這裏的人們便在這條小溪裏,捉住了一條體型龐大的鱘魚。當時,我也在現場,我便猜想這條魚極有可能是因為迷路而擱淺在這裏,也可能是這條魚在奮力想辦法找一個產卵地,便遊到了這裏。後來,我征詢了專家,得知,這一帶的鱘魚都在英吉利海峽的水域裏覓食,同時也知道了這是鱘魚一個代代相傳的習性。按照主權劃分,這片水域屬於英國,但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人願意去管這些。

由此再往北走,可看到一列大型的貨運列車冒著濃煙,發出低沈的“叮噹”聲,成天在這片沼澤地上穿行。而我這個將自己隱居起來的“閑雲野鶴”,便常常在這片充溢著河水的草地上,沿岸散步一兩里,一直走到梅泊爾這個破舊的小村落。駐足遠望,便可發現對面一座面積很小的古老教堂,在群山中若隱若現。據說,在古代,曾有一位廷臣埋葬在那裏。後來,經人考證,這位廷臣是一位英國人,原本是詹姆斯一世的侍臣,後來他被放逐到法國,從此便隱姓埋名隱居起來,而他的主要財富卻在里斯本附近。後來這位廷臣就在葡萄牙與巴厄爾沼澤地,度過了自己的余生。我們沒有必要弄清楚其中的原因,暫且接受這種幾乎神奇的傳聞。

那麽,在這個偏僻的小島上,我的生活究竟過得怎樣呢?我覺得在整個大不列顛島上,再也找不到第二處比這裏更加安靜的地方了。在這座島上,只有兩三個地主,還有幾個傳教士,但這裏的村落卻是龐大與繁榮的。居住在這裏的人們,十分友善,而且自主、精明。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有一個聽起來便覺得可親的名字,但卻又夾雜著零星的撒克遜名字的點綴。例如,卡特拉克(Cutlack)就是加斯拉克(Guthlac)的變形;還有諾曼人的名字,如坎普斯,則可能是當年某位在戰場上受傷的士兵,在他居住於此之後流傳下來的。

雖然村落龐大與繁榮,但這裏與外面的世界幾乎沒有任何聯系。到了屬於集市的日子,幾列火車慢悠悠地從埃裏島駛向聖·艾芙島,接著就是兜著圈原路返回。居住在這裏的村民,十分熱情、勤勞、純樸,他們所關註的,除了日常生意的狀況外,便是從宗教和民謠中尋找生活的樂趣。他們沒有改變祖先的遺風,整個村落裏,到處充溢著三節拍的調子。

埃里島還有一個魅力,就是這裏飽含著寂寥之處。你若選擇居住在這裏,可能好幾個星期都沒有一位拜訪者,這裏同樣也沒有許多社交場合,也沒有大家公認一致的歡愉節日,更沒有令人頭疼的集會。這裏的人們,可能一個月之內,才會與某位鄰居閑聊一次,或者到某位好客的牧師家裏喝上一杯茶。因為,居住在這裏的人們,喜歡按照他們的原則做事,喜歡做自己的事情,而不願意唐突地騷擾他人或被人突如其來的打攪,他們似乎約定俗成,喜歡待在自己的圈子裏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然而即便這樣,鄰裏之間仍然洋溢著一種靜謐安詳的氛圍。

這裏的居民,相當尊重他人挑選這個悠閑與安靜的地方,作為居住地的選擇。他們覺得,不論來者出於何種動機,都不可能是源於一種對社交狂熱的追求。我曾在英國的許多地方呆過,但還沒有哪個地方的悠閑能趕得上這裏。這座村莊給了我很多自由,而且他們也並不排斥外地人。我居住在這裏不久,便能發現這裏的居民們,都有滿腔的誠意,並不像外界表述的那樣,是外星球物種,或者不諳世事。相反,我覺得這裏的居民,天性中有種良好的教養,似乎不需要管理者來約束,就能自發地朝著文明的國度進步。

因此,生活在這裏,就能置身於一種具有精確價值與衡量自身品性的境界。不管我們是在這個村莊,還是身處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作為人本身,每個人必須要獨立起來。同樣,這裏的居民也十分獨立,他們對陌生來客並不會多加猜疑,只是覺得,來者可能只是為了找尋某種明確的生活方式而已。他們的這種觀念讓來客可以很自然、輕松地融入到生活當中。因為這裏少了往日的喧囂,只見得到平靜、安寧的生活。

少了那些虛無縹緲的社交,少了那些流於表面的應付,居住在這裏,日子便像在廣袤無垠的平原上靜靜地流淌而逝,任何計劃都能自行展開,沒有人會去打探他人的去向,也沒有人會為自己的工作或是追求而搞得焦頭爛額。倘若某人需要幫助或是建議,別人都會給予友善與熱心的支持,而不會想著從中謀取任何報酬。

有一件小事,一直感動著我。在我房子周圍,原先有一條路,由於之前長時間沒人光顧,一位友善的農民便在這裏豎起了一塊告示牌,說明這條路是私人領地,希望人們不要再繼續走這條路。一兩天後,告示牌卻被人扔到溝渠裏了。對此,我感到不滿與驚訝,覺得自己日後與鄰居之間的友好相處會蒙上一層陰影,於是,我向一位地主朋友詢問此事,他卻大笑道:“沒人會想到做這種事的,我向你保證。”他的屬下已經見到了那位將告示牌扔掉的“人”,只不過這個“人”是一匹馬而已。在路經此處的時候,不小心給撞倒了。的確如這位地主所言,我在這所村莊,與大家的關系都很和睦,而且我也有了自己獨立的生活。

時光,就在這種單調的生活中,有趣地流逝著。我“獨居”宅內,時而閱讀、時而寫作,時而在花園裏靜坐或踱步。要是碰上灑滿陽光的午後,我則將整個村莊繞著走上一遍。這裏有許多宏偉的教堂與房屋,距離都不算太遠。比如在威茲比奇與林恩附近的大教堂,還有十多間雄偉的十字架建築。這裏的人們,可謂窮盡了想象之本能,在這些建築上,傾註了全部的心血,建造出莊嚴的城墻,純木工制作的建築物一座座高聳在這鄉野當中。

這裏的建築,起初的構想並沒有涉及真正的功利用途,純粹出於一種樂趣和自我欣賞。在這些巧奪天工的建築師手上,誕生了許多博普雷式建築風格的房子,大堆大堆的磚石壘成的房子,似被數不盡的“幽靈”禁閉著,圍繞其中的卻是錯落有致的果園。我常猜想,這裏的山形墻滲透著都鐸時代的磚石工藝。許多建築物的大廳內,鑲嵌著富麗堂皇的木板,顯得雍容而華貴。雖然這裏起初沒有設想到將這些建築物用於功利性的經營,然而在這座村莊,也有供人朝拜的廟宇。所以,想要說服一個誌同道合的人來分享自己的寂寞事兒,也並非一樁難事,可以邀請他去朝拜廟宇,也可以邀請他去一起欣賞這些古老而精致的建築物。

在這裏,許多時光都跟隨著靜寂無聲的隱居生活,悄然無聲地溜走了。我手上的書卷也在一天天翻閱中泛黃和破損,然而蘆葦叢卻依然在溝渠的保護中野性地隨風搖曳。

我並不想在這裏一年接著一年,周而復始地耗掉時光。其實,這裏的生活波瀾不驚,讓人提不起欲望,雖然少了各種社交,但是缺乏思想上的交流。對於曾在喧囂而擁擠的城鎮裏居住的我來說,不必每天都沈浸在責任、討論、利益沖突之間度過,這裏就好比是一個無垠的綠色牧場與舒適的港灣。但是,若選擇在這裏長期居住,也是很危險的,危險在於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慵懶和不安。其實,人本身都好像透過一面放大鏡來看待身邊的事物,那些極為瑣碎的事情,在這面放大鏡下,也會渲染得過分重要。事物都有兩面性,一面是積極,另一面充滿了消極。

長時間待在這山溝溝裏,能夠獲得一種自我均衡感,滌蕩心胸、忘懷世俗。但是現在,世間的影像充斥著紛擾的人與事,所有的聯系與交流,都在自我的心靈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我們會認為,只有當一個人像巫師那樣沈迷其中,才會真正陷入到迷失之中。這就好比同時將十多個球拋向空中,給它們施加一種魔法,從而讓它們都能不掉到地上。這種“體操式”的鍛煉的確讓人變得靈敏、身手敏捷。但這卻證明了一點,我們來到這個世上,要懂得“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若是匆匆而來、空空而去,對這個社會沒有絲毫的貢獻,那就枉為人生。也就是說,即便某人通過商業手段獲取了財富,卻也不能說明此人已經實現了其自身最為高遠的人生理想。一個精明、敏銳與尖刻之人,通常是讓人反感與討厭的,因為這些人的成功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那些世俗眼中所謂成功的人,只不過在自己的範圍內,不斷地累積財富而已。我認識許多世人所認同的成功人士,但我不敢說他們都是真正的成功者。這些人一般都是非常自信的,而他們明顯的缺點,就是對一些無能之人有著與生俱來的蔑視。而另一方面,熱衷於沈思的人往往會變得出乎意料的冷漠,讓人倍感沈郁與壓抑,他們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別人的所作所為與他毫無幹系。但換個角度來看,沈思之人有時的確能思考出對這個社會有所幫助和貢獻的方法。倘若我們將一生的精力用於指導或是建議別人,那麽,自我的良好感就會膨脹得不可收拾。有時候,我們的幹練或是自身的能力讓自己得意忘形,其實在很多時候,別人只是在容忍我們,而非真正地需要我們。我們最好還是在上帝賜予的休閑時光中徘徊,不要不耐煩地將上帝之手強加於別人。真正讓一個國家或民族成長、進步或是繁榮的力量,並非是社會的立法機構或是組織,而是每個個體不斷提升的道德力量。有時,機構與組織只是後者的一個標誌而已,並不能挑起社會進步的擔子。一個在智慧、善良與知足心態上做出榜樣的人,要比一個追求實用功利者更為有益。

人們可能會發問,在這方面,我是否想樹立起一個榜樣?我選擇這樣的生活,完全是因為我自己喜歡,而非出於任何哲學或是道德層面上的思索。但是,若是更多的人能在這方面遵循自身的本能與直覺,認為美德必須與汗水聯系在一起,或是美德必須與一國的力量以及一些毫無必要的商業有所關聯,那麽,這種認識對整個社會都是大有裨益的。我想要闡明的觀點是,心靈與道德上的平衡,最好是在深思熟慮的權衡或是平靜的思想中獲得。在這點上,大多數人都對獲取的過程莫名其妙,沒有時間去分類或整理過往的種種。其實,生活本身就該歸結到一種圓滿。一部分用於獲取物質財富,一部分用於獲得精神上的指引。正是在始終如此匆忙的累積之中,我們漸漸邁向通往墳墓的道路。

有時,我不禁會有這樣的感慨:活於世上,自身存在的意義是否要比行為本身的意義更為重大呢?我們為了一己之私的滿足,卻假稱自身的所為是為了他人的利益。但是,這種所謂的“幫助他人”,只能將自身這種焦躁不安與狂熱的“細菌”傳染給別人,只會使得別人陷入一種更為險惡的環境當中。

無論怎樣,正如我在開篇已經說的,這只是一場實驗而已,我隨時可以按自己的意願來結束它,同樣也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選擇繼續執行。即使證明是失敗的,這也只不過是一場無關痛癢的實驗而已,而別人也許能從我的失敗中領悟到某些智慧。因為,我希望讀者能夠牢記一點:生活中故意為之而嘗試的失敗,通常要比循規蹈矩的成功更具價值。一般而言,人都是謹小慎微的,他們可能會覺得冒險必須要遭受懲罰,而且覺得不劃算而放棄實驗;或者,他們覺得人生苦短,容不下嚴重錯誤。然而,換個角度來思考,那些畏首畏尾之人卻時常遭遇災難。即便在賺取金錢時,也難以感到半點喜悅,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將賺錢看做一種存活的方式,機械地重復著,直到成為一堆白骨。記得一位叫做喬伊特的牧師曾說過一句至理名言:生活,在於永不放棄。同時,我也發現,遠離讓自己覺得煩惱的環境,讓自己全身心地從事一場溫和的人生實驗,體驗一下不同尋常的生活,是一件人生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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