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常食菜蔬的故鄉

我用幾年的時間,借助書架和土生土長的常識,積累了幾大本關於蔬菜生長的日記詞條,不拿出來予以炫耀,就如一個人有著可壓箱底的珍貴衣物,不在風和日麗、行人穿梭中晾曬和顯擺,那就實在失去了壓在箱底的珍貴的意義。而把它取出來掛在路口和行人的目光之下,自然也會招致行人嫉羨的目光和唾液的噴灑。可現在,我也終於明白,一個人的一生,絲毫沒有遭人嫉羨之處,那也就是一場巨大的哀傷。我知道,我這一生少有遭人嫉羨的小說,但我有遭人嫉羨的蔬菜日記的典條,有那確實奢華乃至頹靡的菜園和難逃顯擺之嫌的所謂的耕作種植留下的中年記憶。

原來,菜蔬其類別有一年、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一年、二年生的如蘿蔔、白菜和南北各地的諸葛菜,多年生的有多產於北方的地黃和角蒿等。它們中有攀緣植物(如絲瓜和苦瓜)、水生植物(如南方的象牙菜)、灌木(如劍麻)和大型真菌如大名鼎鼎的猴頭菌。其可食用的植物器官分為葉、莖、根和植物的種子、果實、花朵等。翻開某一本關於菜蔬常識的書,你會驚奇地發現,我們對它的熟悉與陌生,一如我們在婚前完全無法知道對方另一面特異、復雜的秉性樣。原來我們每天的鍋、碗和簡單、豐盛的餐桌上,蔬菜是最為常來常往的客,可我們卻不知道單是菜葉中就有對生葉(如椿葉、花椒)、互生葉(如野豌豆)、輪生葉和簇生葉(如芹菜、菠菜、胡蘿蔔)。還有單葉中的橢葉、針葉、線葉、卵葉、心葉和腎葉七七八八十數種,加之菜葉中的裂葉和復葉,還有它們的分類如語言學中的詞典和字典,而我們對它們的生疏如對一組方程式的不可知。

最熟悉的最陌生。這話的老俗,倘是莎士比亞曾經在舞臺上張口說過,或者哪個哲學家曾經刨根問底,那麼,這句話就會成為人類的智慧流傳下來被廣泛地引用和實踐。可惜當它只在餐桌上被實踐證明時,它就被我們的牙齒、口腔嚼碎運輸到了胃裏去。一場消化和汲取、淘汰、排泄的運動後,記憶的疏漏又把菜蔬趕回到了田地和菜園裏。無論什麼科類的菜,它對腸胃更有用的植物器官如根、莖、葉,或者花朵、果實和種子,而最終,對於人類留下的,就是美味和營養,甚至連它生長中的艱苦和亮麗,都變得無足輕重,可以忘懷和忽略不計了。只有我的那些日記冊,還保持著對蔬菜的良知,記憶著它們生長的點滴和被時光的遺忘推向消逝的過去。

菠菜——一、二年生草本。株高30乣50厘米。主根發達,次根微細,須根系,肉質根紅色。葉,簇生於短縮莖上,呈蓮座狀,色為深綠,呈橢圓或戟器形。花為單性,雌雄異株,偶爾也有雌雄同株者。雄花呈穗狀或圓錐形花序,雌花簇生於葉腋間,花色黃綠。果為胞果,果實具棱刺或無刺果實,果皮堅硬,灰褐色。故鄉伊朗。我國各地均有引栽種植。

南瓜——一年生蔓生草本。葉片呈為紙質,闊卵形或卵形圓狀,相貌具生五角或五角淺裂。中裂片為三角形,先端稍鈍,邊緣具有小而密的細齒,葉莖部位呈出心形。花為單性,雌雄同株,雄花單生於葉腋間,花冠黃色,呈鐘形,雌花單生,花梗較短,花亦為黃色。瓠瓜形狀多種多樣,常因品種而異。種子多數。花期5—9月,果期8—10月。故鄉美洲南部,世界各地普遍栽培。

佛手瓜——原籍南美。

蛇瓜——原籍印度。

辣椒——原產墨西哥、秘魯等地。

馬鈴薯——故鄉為南美洲安第斯山區。

胡蘿蔔——家鄉阿富汗。

花椰菜——原產地中海沿岸。

青花菜——來自於亞歐和意大利厖

凡此種種,當我有一天坐在書桌前邊,拂去日記上的累累塵埃時,我才發現那些從書架和田地走進我筆端的二百多種菜蔬的家長裏短中,隱埋著它們共同的命運和繁衍的夢想:原來我們最常食用的菜蔬,大都並非來自於我們國度的土地。它們的家鄉,不是非洲,就是歐洲和南美,連我們最常用的大蒜、韭菜,其原產地也在亞洲的西部高原上。實在是不可想象,它們是怎樣在歷史的途道上,如何地迫於戰爭、災難和流亡,而隨著駝隊和人群,遠渡重洋,迢迢萬裏,來到了亞洲這個人口繁稠的國家。它們遷徙的腳步,是怎樣記錄著自身和它們的主人苦難的歷程。而今,主人們都已遠逝,連史頁的文字中,也沒有記載它們與主人到這個國度之後遭受了怎樣的磨難和為這個華夏民族帶來了怎樣的福祉,養育了華夏兒女們的生命和餐桌。連那些歷史學家、植物學家,也都懶得去探詢一棵菠菜的故鄉。它最初出生在哪兒,怎樣來到了這個國家,最先是誰把它們——種子,從伊朗帶到了另外一個古國,而宗教在這些種子上賦予它們怎樣神聖的使命和力量。最終,它們在另一個國家的土地上落粒發芽時,品嘗它們第一口鮮嫩美味的是皇帝還是百姓;它是先在中國的南方紮根而後繁育到了中國的北方,還是如來自於以色列的猶太人樣,先到北方宋朝的汴京,面見皇帝,報到賜姓,才恩許它們落戶民間,成為這個國度菜蔬隊伍中的一員?沒有人去探詢這一切。也沒有人願意知道這一些,因為忘記是世界性的流行病,無非在中國更為廣泛普及罷了。

不需要知道芋頭的故鄉是印度,恒河的水曾經是它們奶白的乳汁,只要知道它來自於農民和土地,這也就足夠對得起芋頭的歷史與祖先了。不需要知道地瓜的先祖故居是美洲熱帶山坡的草庵和石屋,只知道街頭烤地瓜金黃的美味和來自西方歐美、占據了都市繁華廣場、巷弄和街角的麥當勞、肯德基店的炸薯條對口腔和胃的誘惑,如兩情相悅的青年男女不可分離的吸引,這也就足夠可以明白世界之所以這樣——它就是這樣的慵懶哲學了。思考於今天中國的孩子,是真正奢侈的願望。大學裏歷史系和植物學系的學子們,為一日三餐而討尋崗位的腳步,讓菜蔬的家園史變得那樣無足輕重,乃至於迂腐和蠢笨。正是基於這樣冷酷的現實,我才發現我對菜園和菜蔬史的偏愛,是多麼的多余和不合時宜。記那麼幾大本關於蔬菜、植物、昆蟲和天氣的日記,著實是一個合該千刀萬剮的事情。沒有小偷、強盜來把這些日記偷走或焚燒,委實已經是社會的一個偉大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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