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一把鐵鍁的命運

現在,我有了鋤、鍁、十字鎬、斧子、木鋸和所有必備的農具。就連許多農村都已不見使用的弓形月牙鐮,我也擁有一把了。今天北方農村的鐮刀,都是“7”字形的直刀片。而我的這一把,擦凈磨亮後,則如下弦月或者倒過來的上弦月。

擁有農具對我是一種富貴。這如同在鄉村的房檐下,掛滿了農具也可能貧窮樣。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末,距北京九百公裏外,我老家河南嵩縣一個村莊裏的農民,因為賺錢買了一輛上海產的紅色桑塔納轎車,請人昂昂地開回家裏,為了停放在自家院落內,特意扒掉他家低矮的院落大門,把汽車開進去了院子中央。然而,深夜大雨,連瀑三日,村前的公路、橋梁被洪水沖垮,從此那輛轎車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那一隅鄉村院落,而成為標誌和風景——時代的紀念碑一樣,被永遠鑲嵌在了山野的土地上。

我家的農具,每一樣、每一把,都如鑲嵌在北京西南四環這一隅土地上的雕物或者紀念碑。它們的來源不是都市的商場和超市,而是忙碌並被都市人厭煩的農民工。在媒體和大眾的場景裏,這個都市的每一個主人都會說農民工的千好與萬敬,其高調的理解與同情,宛若所有的中國人都一邊抱怨百害方有一利的黃河水,一邊又在頌詞中歌頌它是一條母親河。我從711號園裏走出來,見到有闖著紅燈、橫穿馬路去工地蓋樓的農民工,就稔熟如故地迎著他們走過去,在路邊和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達成了一份雙喜的口頭協議書:他給我一張好使的鍁,我給他一條煙;他給我一張鋤,我給他一斤茶;他給我一把十字鎬,我給他半只燒雞或一只烤鴨外加兩瓶北京產的燕京牌啤酒。我們的交換各有所期,彼此的秘密心照不宣而又都不道破。他知道我的煙酒不一定都是我掏著腰包從商店買來的;我也知道他給我的那些農具,都是來自那棟為某家金融機構蓋著的三十二層高樓的工地上。我不能說他是偷,就如親友給我的茶葉、香煙不配稱為受賄一樣。我猜想我送出去的二斤綠茶中,那包裝好的一定是隔年過時沒有茶味的。而他給我的一柄鐵錘子,未及使用柄把就斷了,那也一定是那工地上的淘汰物。

我什麼農具都有了。用來最為順手的是用半只烤鴨換來的一張被人用熟養熱的圓頭鍁。鍁尖錚亮,鋼質硬朗,敲上去如敲在出土漢朝的編鐘上。鍁把為軟槐,光滑彈性,手握上去如那鍁把上曾經打過蠟。鍁把頭和鍁把腰的手握處,汗水已經把軟槐養得浸油紅潤,透著和田玉的色。用那把鐵鍁翻地時候我常想,這把鐵鍁的命運旅行,該走過多少時間的隧道和歷史的節點、拐彎和難以預測的風雨,才來到了711號園,讓我成為它的主人。而它原有的主人並不是為了一只烤雞或半只烤鴨、兩瓶啤酒就把它出賣的忘恩負義者。他的使命就是把這張鐵鍁在某家農具商店千挑萬選揀出來,把那一株有用無用的小槐從田頭崖邊砍下來,去掉樹皮後,再用砍刀將槐樹身上的疤節和較粗的一端削圓和刮平,使那將近兩米長的鍁把幾乎一樣粗,然後從門口或路邊,撿回幾個碗片來,用那碗片或瓷鋒把鍁把刮得粗細如雞蛋,勻潤如蛋黃。當鍁把合心可意了,讓那鍁把和帶著刺鼻鐵腥氣息的鍁頭交媾成親,合二為一,它們就最終成為一把可用的農具誕生在了這個世界上。

我們無法知道那一柄鍁頭的前身是什麼,是出自某家名門的軋鋼廠,追根溯源,會蹤跡到某家礦山的礦石和開采礦石的風鉆、炸藥、雷管和那常有死傷的開采工人們,還有那運送礦石的大卡車,燒鋼、煉鐵的焦炭和來自火電和水電的纜線輸送網。也還許,它的前身是鄉村廢棄的牛車輪子、用破的鐵勺、扔掉的鋼筋頭和丟在垃圾堆中的搪瓷碗,它們被生活貧困的農民收集起來,送到廢品收購處,最後分類運輸,到了某家或大或小的煉鋼廠,成為鐵錠後又從鋼廠走出來,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最後又到了鄉村路邊的一家鐵匠鋪。那鐵匠滿臉焦紅,皮膚結實,胳膊上因為掄錘換來的健肉如兩塊石頭鵝卵在他的肩頭上。他拿起那鐵錠左看看,右瞧瞧,最後決定把它鍛打成為一張鍁。

鐵匠鋪裏滿地都是鐵屑和黑煤,還有鐵匠扔掉的皮袖筒和半成品的耙齒、鋤頭、耙子等農具。這把鐵鍁就在這淩亂的鐵匠胸前的鐵砧上面誕生了。大錘小錘在它身上千百次地敲打,如雨滴在一棵小苗上無數次地滴落。終於,那株小苗長成了人之所需的模樣兒。那張鐵鍁就從鐵匠鋪走進了農具專賣店或直接走進了夾著香煙、提著啤酒走去的小夥子家。這張鐵鍁在山東省的一個村莊裏,翻過地,挖過糞,農忙時在田野裏不斷被插進土中把土挖起來,自己在空中一閃又被極其有力的右腳蹬著插在了黃土或者褐土中。農閑時它被靠在一棵樹下或者一堵山墻下,歇息站立,目睹著鄉村的季節更替和日夜黑白的時間輪回。

到後來,它的主人從山東來到北京打工了,它隨著主人的包袱一同從長途車上來到了北京一個又一個的工地上,見證了這個都市的繁華與發展、無序與混亂,挖過沙、和過水泥灰、搭建過一群鄉村農民臨時住的油氈棚。也還許,它的主人為討要工頭拖欠的工資而它被充當武器曾經出現在咄咄逼人、千鈞一發的生死戰場上。總之,它所經歷的一切,我都沒有經歷過。它所見到、遇到的事情豐富而曲折,我作為一個作家的想象,在它那兒相形見絀,永遠無法構思出比它的經歷更為豐滿、離奇和實在的故事來。

它的沈默像一本永遠無法讀完的書。

它的閱歷讓每一部經典都覺得汗顏和無趣。

我成為它的主人時,它那原本鋒尖的圓頭已被歲月和勞作磨平而成為微彎的凹弧,在陽光下擦凈後的光亮和一夜潮濕旋即到來的紅銹,顯示著它的榮耀和表情的敏感和脆弱。為了表示對它的尊敬和呵愛,我每次用完它,總是在水龍頭下洗凈並擦幹,再把它停靠在日光可曬的明亮裏。

這張鐵鍁寄托著我對農具的一種愛。可在它成為我的摯親後的第二年,2009年開春的3月17日,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我以為春天到來了,土地都已蘇醒,可我忘記從廣東、海南那邊起飛的大雁還有半月才可以經過711號園的上空。所以,我忙匆匆地開始把那張鐵鍁從冬眠中搖醒,讓它為我翻地準備耕作時,我斷送了這張鐵鍁的生命:在我把土地翻到三分有一時,鐵鍁在我的引導下,走進了一冬不見太陽的一片凍土區,插下、腳蹬,當我將鍁把下壓用以翹起那一塊凍土時,哢嚓一聲——劇烈的抗議,鍁把從鍁頭那兒斷掉了,露出黃白色的木渣上,沒有絲毫的木香,一如一段風雨中的腐骨沒有血肉的氣味。

從土中拔出鐵鍁頭兒來,我這才發現原來有七寸長的鐵鍁面,在歲月中這時只還有四寸長。那三寸鋼鐵被時間和沙土吞掉了。原來鍁頭那兒是尖圓的,可現在鍁頭那兒已經凹缺下去,如被年月咬了一口的餅,連鐵鍁中心線上順著鍁把依流而下的筒筋都被歲月和勞作磨損得精疲力竭了。鐵鍁的衰相油然而生,如一個老人臉上對世界木然無力的表情般。

它已經太老了,不該再那樣莽撞地被我使用了。它在711號園子裏,在我的那幾分土地上,為我開墾出了第一寸的處女地;為我種出了第一季的蔬菜和瓜果;為我種下的香椿樹每年的椿葉都多得吃不完。它還為我下雨時排水,修路時挖土,看見惡狗時變為武器護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它究竟到這個世上生活了多少歲月,做過多少事情,成就了多少家庭的生活和輔助了多少人的事業,但我知道它做了一張鐵鍁能做的一切。

然而,它該退休了。我該讓它歇息下來,頤養天年了。

2009年3月17日的中午,在陽光的明媚裏,在711號空曠無人的靜謐裏,我為我的鐵鍁舉行了默默而隆重的休息禮。我小心翼翼地為它洗掉渾身的泥土,用柔軟的餐巾紙擦幹它身上的每一珠水滴,在陽光下曬了片刻,又為它渾身的每一微處小地,都塗抹上防水防銹的廚房食油,最後找來三張報紙,一層層地包在了它身上,然後把鐵鍁頭兒和它的斷把靠在朝陽、避風、別人根本不去的一個墻角裏,讓它們在寧靜中永遠退役了。永遠在那個不被人打攪的地方看著我在土地上的家長與裏短、耕種與勞作,過著一種奢華逃遁的新生活。而它,則在那個溫暖的墻角,目睹著我,也回顧著它漫長、曲折而輝煌的一生。

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一張鋤的新生命

有一次,在我去那間工具小屋取一樣農具做些什麼時,看見這樣一件事:入冬前,我明明把所有的農具——鋤、鍁、十字鎬、錘子、斧子和木鋸等,都規規整整地靠在了墻上,可不知為什麼,在從上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的冬天過去後,春天踏著三月中旬的腳步真正走進711號園子時,那些農具卻都亂七八糟倒下了,連掛在墻釘上當做繩子用的軍用背包帶也都散落下來,布滿灰塵,顯得懶散而又逃避。它們是希望春天早一天到來,盡快走出這間黑暗的小屋,到大自然中呼吸新鮮的空氣嗎?還是渴望長久地留在這兒,離勞作艱辛遠一些,哪怕渾身布滿灰塵,有蟲蛀木把也在所不惜呢?

畢竟,慵懶的休息,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種理想。

為了弄清楚這個問題,在春天到來的前夕,我打開了農具小屋,讓鎖和鑰匙都卸下肩頭的責任,獲得一個自由的長假。為了給農具們一個初春的試驗,我整整一周沒有走進那間小屋裏,直到從廣東、廣西、海南那邊飛來的大雁,劃過711號園的上空,還有一群如往年樣在遷徙中疲勞的雁群,落在園裏的葦塘水邊歇息和補食,以便完成它們遙遠命定的行旅,我才確信耕種的季節已經到來了,那些該種下的春菜必須翻地打埂了。

我又回到了那間靠院落以西的農具小屋內。在那把幽暗變成光明的小屋裏,我驚奇地發現,原來明明都倒著的農具又從地上爬起來站直倚在了墻壁上,如翻地時必用的十字鎬和一張我未曾用過的鍁,還有初春整枝必用的小木鋸,不知它們是原來都未曾倒下去、未曾從墻釘上掉下來,還是因為春天、陽光、月色和溫潤細風的到來,它們都又從倒下的亂七八糟中站直起來了,席歸原位了。尤其令我驚異的,是去年我在一個鋤頭上安的柳木鋤把兒,靠著鋤頭的那一端,因為有段木頭太細,我沒有把樹皮刮下來,這時節,那段鋤把上竟又生出了兩個黃嫩的小芽兒。

終於明白,農具在冬眠中蘇醒過來了。它們渴望春天、渴望生命、渴望回到大自然和應歸它們所有的天地裏。我沒有再猶豫,把所有可用和暫時不用的農具都一股腦兒從小屋搬出來,把它們擺放在田頭有風有日的樹下面,讓它們到它們應該到的地方去。並且將那根發芽的鋤把從鋤上退下來,把那段鋤把又插回到了水塘葦邊的堤岸上,讓那小芽的生命有聲有色,一番風生水起的樣。

我知道,我的行為只是農具生命的傳聲筒。我要說的和做的,只是為了證明春天到來了,該耕種的人需要耕種了。而被我在兩年前插在葦塘邊的那段鋤把柳,已經借著春天的契機,把敏感的生命長成了一株堅韌的小樹。你們如有機會到711號園,我會告訴你哪棵柳樹是農具——一張鋤生命回歸的寫照和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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