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我的菜園

北京二環內的東北向,距故宮不遠的四合老院區,那些來自明清遺留的建築裏,誰家如今可以獨自擁有一個四合院,那將是他家地位的象征和對榮譽的宣誓了。如果有能力和機遇去那些被改建卻還依然明清的建築裏走一走,你將會看到那些曾經掌握過這個國家命運的老人們,在那些院落裏澆花、看報和聽人念文件。古舊的青磚,高高的門樓,房檐上掛響的風鈴與在門口站直的哨兵,這簡單古板的表面,無時無刻不都在證實著一個國家的歷史和這個家族的應有盡有。

可是,這個家族最具象征意義的四合院裏,一應俱全,卻又有一樣東西,任你權貴天下,黃金鋪地,在這個新世紀的國度裏,你都無法在你的那個最富貴的院裏擁有那一樣——菜園子。

我有菜園子。

我的菜園大約二分地,在我房子西端和另一戶人家相鄰的空間裏。二分地,在鄉村是一個孩子的小型遊樂場,在都市卻是一處社區的廣場了。我在那菜園裏種黃瓜、番茄、芹菜、韭菜、荊芥、什香、白蘿蔔、紅蘿蔔、豆角、花生、菠菜、莧菜、香菜、向日葵、大白菜。凡此種種,北京常見的食用蔬菜,在那菜園裏,在我家的圍欄下邊和墻後與房前,都可以找到和見到。三月到來的時候,北京的城內,因為高樓林立的玻璃帶來的溫度,強權一般趕走了還在猶豫中沒有準備好上路行囊的冬天。眨眼間,溫暖中含著燥味的春天,就被某一種力量牽著鼻子拖進了城。一切都那麼突然,在猝不及防中,春天到來了,冬天走去了。如同近些年來從不下雪的南方常常暴雪成災樣,季節的時法條文,被這個瘋狂的世界撕得零碎破爛。人們無可遏制的意誌,改寫著季節到來的法定條律。但在711號園子裏,季節還在為嚴守傳統而努力地遵守著祖先為它們規定到來的腳步和時日。在長安街上樹木過早地泛綠時,這兒一園的林地,上百種樹木,都還在努力維護著冬季的尊嚴。當北京城裏到處都如生過孩子的母親失去少女的純真而難掩春天成熟的裸綠時,園子裏的柳樹、楊樹等,才會羞羞答答地吐出少女點點滴滴的綠色來。

一年四季,同在一個都城內,711號園的溫度總比別處低上三四度,這是這個園子的法律和驕傲。我在冬末春初它們交替輪班、柳楊含羞的時候開始翻地,先把秋天掃集在田頭的樹葉、草枝散在田面上,將柴棒硬枝用火燒成泛白的灰燼,將那些易腐易化的紙片和樹葉,直接撒在田畦裏,然後脫下毛衣,卷起袖子,開始把冬眠了幾個月的沙土翻上來,把那些葉灰壓下去。一到兩天的勞作,二分地裏出現了將近二十來個菜畦兒,把在瓦盆中育好的番茄苗兒端過來,小心地移栽進菜園裏;把要種的黑芝麻似的菠菜種子放在一個大碗裏,拌上適當的碎土,以免撒種時種子過密與過實。當然,還有頑固懶惰的荊芥種,別的在三朝五日、最遲一周,都會吐出點滴的嫩芽,可荊芥種子卻要在半月之後,還懶得讓你看到一絲綠色。它的這種欺騙性的懶惰與冥頑,騙得了我許多的不安與惶恐,使我不得不更為勤勉地給它澆水與施肥;不得不把它耕種在最有陽光和風流的高貴處;不得不在耐不住性子時,懷疑荊芥種子的劣質和十幾裏外菜種市場上的騙局,只好托人從河南老家把新的種子買過來,連三趕四地再下一遍種。還要在新下過種子的畦地裏,脫下鞋子,光著腳丫,在那地裏排著腳印踩一遍,預防細風吹進土裏,風幹了溫暖和水分養脹的粒種。可是,在你下第二遍菜種時,你卻無意間發現,第一次落下的種子,在那地裏嘲笑著你的無知,開始悠然地鉆出地面,如同野草的綠芽,可卻是你最渴望的荊苗,它就那樣在對你性格浮躁的戲弄中,招招搖搖地鉆出地面了。

總之,荊芥就這麼遲緩、傲慢地向這個世界報告了它的到來,以此證明著它的鮮美與那些招之即來的蘿蔔、白菜的不同。

當荊芥苗碧綠綠地鋪在畦裏時,四月的溫暖已經在711號園內無處不在了。丁香開花了,女人般的香味在園子裏鋪天蓋地。那可是花粉過敏的人的一段大災期。縱使你從未到過711號園,可你因為什麼,開著汽車,坐著公交,無意間路過了園子二裏外的某個地方,被風帶去的園子裏淺白深紫的丁香味,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以她濃郁的香馨,已經開始使你的皮膚泛紅起癢了。而那些沒有花香過敏癥的人,這可是他們一年中最為盛大的節日。倘若你可以踏著閑適、追著花香,到711號園裏走一走,你將無法相信世界上會有這麼一個神妙的去處,尤其在這個以經濟澎湃為榮的國度。你將無法相信,在丁香的山漫水圍中,我家菜園的綠色聲勢浩大了。你會發現,初出地面的菠菜葉,並不是一種蔬菜或植物,而是用蒸餾水滴制成的透嫩、滑潤、紙薄的菜玻璃。

番茄的葉上,帶著茸茸的毛白,剛出土就用它的藤蔓去尋找著可以搭起它未來歲月的棍架。黃瓜這種更名為青瓜更為恰切的一年生的蔓生性攀緣草本,對藤架的渴望,遠遠比番茄更為強烈,從出土到有葉形和繩秧的物狀,一周時間,你不給它如同拐杖般的行走的支持,它就在菜地裏胡亂地爬行,去擾亂著別菜的成長與出落。可你只要給它搭起它滿意的瓜架,它會在一夜之間,向上爬出讓你驚異的長度,宛若你無法相信,一個總是懨懨狀態的病人,可以出現在爬山登高的隊伍裏。

到了五月,菜園裏已經看不到地面有黃土的存在,就連專門留下供人行走的地埂,也被各種蔬菜的綠葉遮蔽起來了。每一次落腳,都需要以商量求情的語氣和動作,它們才會給你讓出一處落腳之地。反之,你若蠻橫強行地推開那些菜葉與菜棵,它們會用自殘的方法,折斷自己的手臂和腰身,以抵抗你的大意、傲慢和對它們不夠尊重的手腳。

小白菜三天不吃,它就會把碧綠的嫩葉變為黑青色。

青花菜也長了起來了。

花椰菜也長了起來了。

莧菜的出生,不讓你過問操心,只要把閃著亮光的黑色粒種,撒在土裏,適時地落雨澆水,讓地面保持濕潤,一周內它就齊畢齊畢地從土裏鉆出了帶著粉色的紅芽。而且肥料也可以少些,只要保持不要讓它口幹舌燥,它就會在四月間報答你一片濃密如花的卵狀橢圓披針形的葉菜,那葉面上紅色、黃色、紫色和難以分辨的藍綠,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把它看做是一畦蔬菜,而是一池艷美的花束。

原來,種菜不僅是一種勞動,而且是一種真正富貴的方式。放下那對名利的貪苛,對地位難求的失落,和對金錢無止境的欲望,設法到哪兒求得一片土地,開荒播種,澆水施肥,只要一個人可以把對名利、地位的欲望轉生為對蔬菜生長好壞的擔心,人生就升華到了一個新的境界。煮上米飯時,發現廚房、冰箱裏沒有一根青菜,而你不用著急,悠閑地放下手中閱讀的小說,或者少看一眼電視節目,到房前屋後,隨便兜一圈,一把、一捆、一籃的各種蔬菜,滴落著生長的汁液,就分門別類地擺在了米飯還沒煮開的案板上。你是北方人,酷愛面食,就是面條在鍋裏已經煮沸,才想起到菜園裏掐菜淘洗,煮進面湯,也都還剛好來得及,只要你的腳下不要懶到懶得跑步就行了。總之,你家的菜園,在五月間豐饒如塞滿的巨大冰箱,而你家通往菜園那粗疏的門扉,就是闊大無比的冰箱大門。

每天清晨,都有鳥雀在菜園的果架上啁啾不停。

每天正午,都有成群的蜜蜂在菜園的花葉上翻飛起舞,醞釀它們美好的未來。而這個時候,那些蜜蜂的主人,正在711號園的圍墻外邊的某棵樹下,不是聽著老式的收音機、搖著新式的扇子午歇,就是席地而坐,在樹下喝著啤酒,哼唱著他會唱的歌曲和唱了數千遍的戲曲名段。

到了傍晚,鳥歸巢了,蜜蜂回窩釀蜜去了,園子的靜謐,其全部的意義,似乎就是為了反襯北京喧囂的轟鳴。菜園那兒,在一天的溫暖之後,涼爽裏有一團團蚊子在半空飛舞。這是令人不悅的事情,但不知菜園和那些蚊子有什麼契約規定,當蚊子起舞鳴叫時,菜園裏的各種蔬菜都沈寂不語,保持緘默。當蚊子在月亮升空時,便從菜園去了林地和水邊,而把月光和透徹的寧靜還給了菜園子。這時候,蔬菜們借著月光的奇靜和偌大北京最終遠去的噪音,開始了它們嘰嘰生長的私語和從土地下面向空中搶奪地盤的戰爭。如果在這樣一夜,你可以和我一樣,脫掉鞋子,如有臆病在身,光腳爬到菜園的田頭,安靜下來,把耳朵貼在地面上,你就可以聽到莧菜根在淺表的地下為了水分養分,你爭我奪的聲響;可以聽到菊科類的散葉萵苣、萵筍和結球萵苣把根須朝土地深處紮去時,那堅韌的聲音,正為六月、七月它們的成熟,準備著向地心的跋涉。還有,番茄把根須越過地畦的界標,伸到了青椒的畦地國度,而青椒為了保衛自己的地下財產,正在準備把番茄的根須趕走或者以牙還牙地也把自己的根須侵入番茄的國度的一場不可避免的地下戰爭。而在地面之上,它們為了自己的命運,為了爭奪陽光、麗風和生長的空間,都已甩開了肩膀,高昂著頭顱,把根、莖、脈管中的血液脹滿、流通和清理了影響吸收的阻斷,開始借著月光的明亮,舒展著自己的筋骨,以瘋狂生長的速度為武器,掠奪著同類的上空,也侵擾著異類留下的空間。你,只要可以在夜間的十點之後,甘願和我一道守在菜園邊上,你就可以聽到那場到明晨日出方才結束的蔬菜成長的交響樂和為爭奪養分、水分、空間而在交響樂背後隱藏著的那場殘酷而不失優美、儒雅的戰爭暗奪的聲響。

當然,在這種凝耳靜聽中,你也聽到了臨近周末的朋友的腳步,他們將在周六或者周日間相約而來,到我家屋裏丟下各自巧小的行囊,狂歡著朝我的菜園奔去,開始一場真正的無可阻擋的對菜園的掠奪和哄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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